叶以默最后一次手术很成功。
朱大夫写术后医嘱时,建议佟语非多带哥哥参与社交活动,于是她打算着在单位附近租套房子,那片区有家名为“红河木雕”的工作室,以前的木雕厂关门后,一位姓孙的大老师傅出来单干成立的,孙师傅看过叶以默的雕刻作品,答应让他跟着学徒工一块儿学手艺,管三顿饭还包日常照料,条件是成品归集体所有,孙师傅虽然已经做了三年的老板,说话办事还是集体经济的风格。
佟语非没指望后半生靠着哥哥的手工活发家,只求白天给他找个安身之处,能让她留出时间工作,当即就应下了。被筒子楼里的煤烟味熏了快六年,既然要搬出去,她就想租个两居室,兄妹俩各有一间房,客厅小一点,或者没有都无妨,可连跑三天房产中介,不是月租要价抵她大半月工资,就是位置偏得离谱,都要跑到西城外了,凑合看了几套毛坯房,条件更是简陋得无法直视,有的洗手间的门都没装。
从医院出来时,佟语非正盘算着再多跑几家中介碰碰运气,却在住院部门口的车棚下撞见了陈如潮。
或许不是偶遇,对方是专程候着她。
陈如潮说要和她谈谈,出了医院却一言不发,一直往北走。
行至友谊桥,佟语非停下脚步:“要谈就谈,不谈我回去了。”
陈如潮指着前方:“前面就是我们学校老校区了,你也去过。”
“但我现在不想去了,不然和陈医生忆当年吗?”
“不忆当年,你不一样找过来了?”陈如潮没再前行,倚着桥栏道,“放过觉遥吧,别给她灌迷魂汤了。”
“你劝过她对吧?她还是不听你的,就像当年你带她去废弃工厂玩,却拦不住她往矿坑跑,结果踩到雷-管炸伤了耳朵,她没怪过你,可你始终无法原谅自己,所以才处处护着她,为她昧着良心做一些不堪的事都在所不惜。”
“少东拉西扯,现在她名声扫地,事业尽毁,你想要的结果已经得逞,想报的仇也有人替你报了,还想怎样践踏她?”
“她和曹聪恋爱是我逼的?宁死不分手是我强迫的?既然非要当这个时代逆行者,付出代价是必然的,我没当面嘲笑她,反而想拉她出泥潭,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是君子,以德报怨的君子?鬼才信,她是需要有人发声,但那个人绝不会是你,如果你执意插手,我不介意把你的丑事抖给莫道言,你想不到吧,朱大夫曾经是我的指导老师,要不是今天来看他,还不知道你的故事这么精彩呢,你了解莫道言的,他连一块橡皮都不会和人共用……有人叫你老婆,他知道吗?”
“满口救人济世的陈医生,同样会行卑劣之事,他知道吗?”她毫不畏怯,迎着陈如潮的目光,反唇相讥,“尽管去向他告密,顺便把你贿赂老师的事一并说了,别说没有证据,那些人还没死绝呢,他的关系网比我广多了,说不定努努力,还能为我翻案,都说一尺没有四指近,你我之间,他总该偏爱我多一些的。”
“你……”
“采访原因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可以不信我,你妹妹信就够了,她有天分,其实就算进不了市歌舞团,在别处照样能施展才能,人生最大的污点恰恰是你给的,如果你想继续,请便。”
她说完便走了,陈如潮看着佟语非远去的背影,心似火燎,只是分不清那股灼烧着胸腔的怒火,究竟是对着不知是敌是友的佟语非,还是那个永远在对妹妹说着“对不起”的自己。
----
乔家大院的后花园里,乔卓成第四次被莫道言的网球砸中脑门。
他喘着粗气喊停,却被莫道言硬拉着从日头西斜打到亮起院灯,中途连上厕所都被催得像跟赶火车,这种运动量怕是伊万·伦德尔来了都要甘拜下风,莫道行到底是来陪他散心,还是拿他当狗遛呢?从进门到现在统共没说几句话,翻来覆去就一句。
“再来一局”。
当乔卓成又一次摔进蔷薇丛中时,彻底撂了拍子,本来陈觉遥那两巴掌就生生把他魂儿都扇出窍了,精神跨了,身体哪还跟得上?他就是想不通,她可以恨他千般万般,怎么就挑了最诛心的那条?疑心他怒火中烧要毁她,天老爷,他就是把全世界都点了,也得给她留座舞台,何况他压根不是那种疯子,她还在这世上好好活着呢,他怎么舍得点?
这些天过得日夜不分,他已经没了爱不爱的概念,只是想到她掉眼泪就胸闷,听说她被记者围追堵截的消息就绞痛,可此刻看着特意请来开解自己的莫道言,他发觉好朋友的精神也没那么固若金汤般□□,眉头皱的“川”字都出来了,能夹死蚊子了。
乔卓成瘫在藤椅上,从石桌上拿起两瓶矿泉水,扔给莫道言一瓶:“有心事?”
莫道言仰头灌完整瓶水:“工作上的。”
不这么说还好,这么说反而是欲盖弥彰,乔卓成抹了把汗道:“之前你说离婚,然后又不离了,不离就好好过嘛,夫妻闹几嘴都是寻常小事,牙齿还有和舌头相碰的时候,哪有隔夜仇?床头打架床尾和,一回和不成就多和几回,佟小姐多通情达理的人,还能跟你闹得不可收场?”
通情达理?她做的表面文章还是起效了,因而一旦有了矛盾,总会让人以为是她处处忍让,他则是无理取闹的一方,谁又知道她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对他百般周到,背后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
那晚之后,他们的关系陷入冷战僵局,几天几夜互不理睬,她的门又锁上了,昨晚倒是主动开了,笑容也回来了,一开口还是问他要钱,他的奖金发的是现金,没存到卡里,她说要五百块给家里用,真当他不知道,那笔钱究竟是要送到哪个“家”了?
他给了钱,却也从此记下了每笔伪饰的账。
莫道言不愿提佟语非,又拿起拍子道:“再来?”
乔卓成求饶:“我身心俱残,经不起你的折腾。”
言语间,前方的葡萄架下闪过一个人影,穿着杏色的荷叶袖雪纺衣和白色的牛仔裤,走路时东张西望,像是怕发出声响,不知看到他们没有,走出葡萄架时,步伐更快了,莫道言往前跟了几步,才确认那人是季西林,从二楼下来的,那层不是乔家的卧房就是客房,从哪方面想都是惊悚故事。
“季师姐昨天请了病假,怎么不在家休息不去医院,而是在你这儿?你们俩……”
乔卓成知道他后半句要说什么,急忙拦断:“我还没饥渴到这边对陈觉遥余情未了,转头就勾搭亲师姐的地步,但她确实不是我姐的朋友圈里的人,你想想看嘛,家里总共就三个男人,还能是谁?”他自问自答,“总不会是老爷子,我爸你是知道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再说借他十个胆也不敢当我妈的面带女人回家。”
莫道言压根没往乔老爷子身上想,听乔卓成这么一说,答案呼之欲出:“她和卓远哥是怎么认识的?”
“还不是那次迪斯科联谊会,我情场折戟,她父女反目,最后大家都散了,整个歌厅就剩我和季西林两个伤心人,那晚我们冰释前嫌,喝光了两瓶威士忌,临走时她非要摆师姐架子送我回家,结果我俩跌跌撞撞栽进了乔卓远的车里。中间我断片了,第二天睁眼就看见她从乔卓远房间出来,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别说出去。”
“到底有什么好说的?这只能证明她进过卓远哥房间,你以为演戏曲呢?孤男寡女就必定干柴烈火?但凡有个清醒的都出不了事,卓远哥风流但不下流,不会趁人之危,难不成也醉了?醉了更不可能。”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只说看到的,可没说干柴烈火,倒是你没瞧见,他现在追季西林追得有多起劲。”
“一见倾心?”
“就乔卓远那副阎王相,说他玩纯情谁信?情不情不好说,但算盘打得很响,虽说季伯伯不如以前得势了,但打铁还需自身硬,季西林是技术能手,又有交大资源,娶了她左能讨父母欢心,右能得个左膀右臂,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他当然不会放过。但说确定关系还早,昨晚她留宿是因为高烧四十度,他带她看完病,不放心交给季伯伯,就带回家了,安顿好就去了公司,具体发展到哪一步,只有他房间的窗帘知道。”
“总归有欣赏之处,对他来说,砸钱挖个技术人才总不是难事。”
“钱能买来人,买不来心,尤其是女人的心,一旦认定,一辈子死心塌地,不过你说得对,一个男人没有半点真心,断不会想着把人娶进门,我琢磨着另有玄机,你还记得他的初恋吗?去伦敦留学,第二天就遇劫身亡的姑娘?”
“何秋,西大化工系的。”
莫道言对何秋印象深刻,那些年在乔家,乔卓远的房间里总能看到她的身影,乔卓远带着他们几个小的出游,也必定会带着她,他原本答应亲自送她出国,却因一笔大生意失约,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何秋漂亮,聪慧,心还善良,那会儿家里穷,乔卓远吃的穿的,大半是她硬塞给他的,一个鸡蛋都要跟他分着吃,他休学跑供销那几年,人人都瞧不上他,只有她一直鼓励他,困难是暂时的,熬过去就好了,后来家里生意好转,他立刻复学,倒不是多爱读书,是不想别人因他看轻何秋,和何秋在一起的他,身上才有点人味。”乔卓成说起何秋,不由叹息,“那么好一个姑娘,偏偏死得那么惨,他听到消息时,跟死人没两样,我长这么大,就见过那一回,要不是后来他亲自追去英国,把凶手揪出来,再加上家里正需要他撑着,我怀疑他会跟着何秋去了,殉情这种事,现在的乔卓远听了,大概只会当笑话听。但这些年他在女人堆里打滚,未必不是一种自救,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人绝望到极点时,破罐子破摔都算轻的。”
“何秋当然可惜,但和现在的事有什么关系?”
“你没发现季西林和何秋有几分神似吗?特别是侧脸。”
替身?这个猜测让莫道言猛然一惊,突然想起在筒子楼看到叶以默和佟语非的照片时,一瞬间的恍惚……转念又觉得荒谬,人找替身是因为原主不在了,哪有原主还在就找替代品的道理?除非这是她的特殊癖好,连依附他人也要符合审美。
“但愿我想多了,否则以季西林的脾气,非掀了乔家不可。”乔卓成耸耸肩,眼中精光闪烁,“水至清则无鱼。”
情感八卦总能带来微妙的快意,想到乔卓远即将面临的情感风暴,两人相视而笑,乔卓成笑的是若大哥深陷情网,父亲心中的天平或许就会向他倾斜,莫道言则笑这荒唐情事,犹豫着是否该给季西林递个警讯,季师姐心思单纯,飘摇中的家庭关系已经让她殚精竭虑了,感情再遭打击,人生就太苦涩了。
还有个题外话,乔卓远如果成了童兆阳的姐夫,乔卓成就是童兆阳的姻兄弟,他和童兆阳这辈子都撇不清关系了,或许还会同时出现在两人的婚礼上,到那时佟语非难免要和童兆阳碰面……别人的婚礼,会唤起这对旧情人年少时的回忆吗?
他和她的那个婚礼,是给不了她任何幻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