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语非采访结束后,正准备回报社,外面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西城的冬天很少下这么大的雨,至少近十年都没见过,这场雨像是憋了很久,一下子全倒了下来,密集的雨水将整个世界冲刷成一片混沌。她站在固定窗前向外望去,心随着骤雨乱成一团麻,四点三十分,报社还个重要的选题会议等着她。
作为新人记者,她刚发表的报道引起了一些关注和反响,但随之而来的不全是好评,有人质疑她的专业性,不满她“越界”做调查新闻,按报社分工,她本该负责文艺报道,而文化版块已经很久没有亮眼的内容了。只有程媛替她说话,说她是个可造之材,需要时间成长,但总编不会只听好话,要想站稳脚跟,她必须尽快拿出新作品,证明自己不是昙花一现,而是能持续产出有价值的内容。
平时外出采访她都会注意天气,早上看到天阴就带了伞,可现在的风雨太大,有伞也挡不住,包里装满了重要资料,要是淋湿了,这周的工作就前功尽弃白费了。
情急之下,她找到张晖:“请问能借用一下电话吗?我想让我们领导派车来接。”
张晖想了想道:“可以是可以,但那样你要等很久哦,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这时隔壁会议室里,陈怀礼和莫道言正在讨论扩大生产线的事。
张晖猫着腰,凑到陈怀礼耳边道:“佟记者急着回去,我去送送她。”
陈怀礼爽快地答应了:“一定要把人安全送到。”
张晖形如在立军令状,站得笔直:“我会看着她进报社。”
从物料科领了车钥匙出来,张晖在门口遇见了等在那里的莫道言,在张晖仅有的印象里,莫道言平时话就不多,除了工作几乎不随意和人交谈,是个冰山一样的人,此刻脸色更是沉得比外面的雨布还暗,张晖心里不觉咯噔一下,隐约觉得要出事。
他赶紧打招呼:“莫经理好。”
莫道言伸手:“钥匙。”
张晖懵怔道:“您不开会了?”
“我先送佟语非回去,缺的部分看会议记录补上。”
“我送就好了,何必劳您大驾呢?”
“有些驾是必须要劳的,谁让她是我的人呢?”
“您的人……佟记者是您的……”
“总不会是我妈。”
莫道言拿过钥匙,扔下一脸呆滞的张晖,大步朝外走去。
佟语非在公司大厅门口站着,望着莫道言从她身边匆匆走过,一头扎进雨中。
几分钟后,他开来一辆银色的面包车,轮胎几乎碾上她面前的台阶,推开沾满雨滴的车窗,示意她上车。
她快步钻进车内,往后面走去,在倒数第二排左侧坐下:“张秘书呢?”
莫道言脱下湿透的外套,随手搭在副驾驶座上,语气平淡,讲出的话却像磨尖的石子,蹦得人脸疼:“张秘书是陈董的专职秘书,别人客套一句,你顺杆就爬,使唤起外人怎么就那么好意思?”
她像没听见,擦着包上的雨水问:“四点半前能到报社吗?”
几个月没见,她整个人都不一样了,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头发也长了不少,没像往常那样扎成马尾,乌黑的发丝柔顺地披在肩上,衬得那张巴掌脸越发小巧,繁忙的工作非但没消磨她的活力,反而给她添了几分职业女性特有的韵味。
莫道言没有接话,车子驶出厂区后,将档位推至最高,车外暴雨如注,雨水密集地拍打着车身,发出沉闷的砰砰声,车轮碾过积水的哗哗声,雨刮器有规律的摆动声,都清晰可辨,佟语非靠着车窗,目光漫无目的地投向窗外。
车内安谧异常,冷得像冰窖,但他们似乎早已习惯这种氛围。
程媛曾教导她,做记者要善于观察形势,化被动为主动,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比任何采访对象都难以攻克,但就算是一座山,她也要效仿愚公:“我们的事总拖着也不是办法,还是早日做个了断吧,”她打破沉默道,“你看什么时候让工会的同志来家里调解合适?只要抽出一两个小时就好了。”
冬日的阴雨让夜幕早早降临,莫道言右转时打开车灯,灯光在雨中划出昏黄的光带,反射进他深不见底的漆黑瞳仁里:“有空再说,等不及你可以去起诉。”
“抓紧时间吧,奶奶……你们家老太太一直想抱曾孙,你离得晚,再结就会更晚。”她用了他的钱治好了哥哥的病,能有今天的工作,也少不了他母亲在关键时刻推的那把,虽然婚姻走到尽头,但她不会把事情做得太绝,依然想给莫家和他留足颜面,“你对童兆阳的针对太明显了,你们都是公司的重要人员,这样不会影响工作吗?我们马上结束了,我和他也早就是过去式,你别那样了。”
他和童兆阳的不和,佟语非只猜对了一半。
对于童兆阳,仍像他之前说的,他拿对方当普通同事,只是新立作为新兴企业,部门权责划分不似他曾经供职的外企那般明晰,国外的经验可以学,但也不能照搬,管理流程科学化,他们也在实践中不断摸索着,作为技术主管,他与周定和都是能者多劳,需参与整体管理,包括共同决定市场宣传部的决策方向。
在“砸冰箱”的营销上,他反对跟风,是认为大众只会记住行业领头羊,后来者效仿,不过是替先行者造势,好饭是不怕晚,饭都馊了,再晚了不就白折腾了?所以那次的砸冰箱行为,短期看效果显著,长远看品牌增益极其有限。不过童兆阳另有考量,国内大牌纷纷效仿时,新立作为后起之秀,正需要这样的“投名状”与行业龙头绑定,在消费者心中抢占一席之地。
除去这些理念分歧,还有各司其职导致的部门争执,市场部常会根据反馈,频繁要求的技术部做出相应调整,信息传递难免错漏,反复修改徒增工作量,两人为此时常短兵相接,但即使吵翻天,也不会阻碍工作推进,如果他们的格局只停留在胜负欲,不用陈怀礼出面,会自动背包袱走人。这恰是不同的职场性格的微妙之处,童兆阳作为市场部的老大,必须展现海纳百川的肚量,莫道言重心一直放在技术上,没有刮垢磨光的精神,也坐不到这个位置,他们都可能因能力不足轻视某人,不会因立场不同心存芥蒂,几次交锋过后,反而肯定了彼此坚守原则的魄力,虽然不妨碍下次继续争得脸红脖子粗。
剩下的一半缘由,才是因为佟语非。
那次和童兆阳谈话后,他挑明了态度,以为对方会有所收敛,等来的却是变本加厉,事情的引火线是季西林为弟弟购置新衣时,意外发现的零钱包。
童兆阳正值婚龄,又从事市场工作,常需出差或出席展会和电视台活动,既代表公司形象,也能展示个人风采,可来来去去总是那几套正装,看多了就有些乏味,连已婚的理科男莫道言都比不上,季西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便选购了几套高级休闲装,特别能显示青春活力的身材,期望弟弟偶尔放松一下,最好能与对他有好感的姑娘约个会。
他们兄妹总得有一个能走进婚姻,有正常的家庭生活。
季西林将衣服塞入弟弟的公文包时,一个用七种颜色的毛线编织的零钱包从中掉落,那是个精巧的手工织物,背篓造型,收紧口由一根红色带子系着,有女同事看到围上来,纷纷说童兆阳八成有了对象,这钱包一看就是某位慧心巧思的女孩赠的,要知道放在古代,荷包还是定情信物呢。
童兆阳拿回钱包:“没有这回事。”
“哪回事?”
“哪回事都没有。”
童兆阳满口否认,但那珍而重之的模样逃不过姐姐的眼睛,钱包看着新,但有些地方有了毛刺,显然是个常被摩挲的旧物,里面不知藏着多少思忆,能让他如此珍爱的,只有那个女孩了。
季西林看着弟弟仓皇离去的背影,不由轻叹:“再好也看不见摸不着了,何苦呢?”
茶水间里,莫道言正与周定和讨论着收购亏损的雪糕厂,改建空调生产线的事项,他漫不经心地搅着手里的咖啡,目光却将外面的一幕尽收眼底。他本不在意有人对佟语非念兹在兹,千人千面,这世上总有些人沉湎往事,甘愿困在回忆里画地为牢,他再觉得是吃饱了撑的,那也是人家的自由,但童兆阳在明知佟语非已成他妻子的情况下,日日带着钱包招摇过市,无异于煽风点火。
某次散会后,他拦下童兆阳,提出收购那个钱包,价格随他开,再多钱都在所不惜的样子。他对童兆阳单刀直入道:“我买回钱包,就是不想她和你有半点牵连,毕竟在给谣言添柴加火方面,你简直是行家里手,等需要澄清了,反而成乌龟缩头了。”话说得难听,不留一点儿余地,他甚至不介意大打出手,闹开了也好,若童兆阳真有种,最好能当众认了对佟语非的感情,把那些腌臜谣传洗刷干净,装一往情深有屁用,这才是一个情种最该做的,“钱包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他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童兆阳也有现成的理由不给,东西是佟语非送的,只有佟语非有资格要回,何况七八年前的一个小玩意,值得他大动干戈?
童兆阳不置可否,掏出钱包,低头沉思。
四岁那年,他随母亲搬到城西,没了父亲和姐姐,又要不时忍受母亲的反复无常,他的童年大半是独自度过的,生活就像秋末的西城,总是雾蒙蒙的,那时的童兆阳,和“阳”字毫无关联,反而像背阳的那面,阴晦怪僻,其他孩子都不愿意和他玩,他也不愿和别人玩,直到有人拨开厚厚的云雾,闯进他的世界,把他拉到太阳底下。
她拉着他跟人玩捉迷藏,一起躲进空水缸:“兆阳哥,你快躲进来啊!”她总喜欢这么喊他,眼睛又大又圆,笑起来像个小机灵鬼,两个梨涡在脸颊上跳动,“人多才好玩,你多玩几次就喜欢了,”见他要起身,她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皱巴巴的水果糖,“你要是乖乖藏好,这个就给你,我大姨在工农兵食品厂上班,送了我妈一盒,我妈说过年的时候吃,我偷拿了一颗,橘子味的,只有一颗……给你吃。”
那女孩是邻居家的小女儿,扎着两条朝天辫,大名叫叶语非,小名叫小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