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五,佟语非完成了“陈觉遥系列”第三篇的收官之作,相较于第二篇引发的舆论风暴,这篇更像是平淡的谢幕舞,作用在于为整体事件划上一个休止符。陈觉遥面对人生低谷,选择了全然的坦诚,先拿出证人证言,澄清了与曹聪在大学时期的清白关系,同时不避讳承认,这段感情是否逾越了师生关系的应有边界,她和许多人一样,仍在寻找答案,作为成年人,她享有情感自主权,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传统观念,又让她无所适从,或许只有时间才能给出解答。
最终,无解的自我剖白只能被当作一个公共警示,年轻女孩对权威的盲目崇拜需要警惕,她反对制度化的师生恋,但不会否定自己的情感,如果必须二选一,她会选择舞台,舞蹈是仅次于家人的生命意义,值得玩味的是,曹聪曾通过某小众媒体发声担责,却因传播力有限未能进入公共视野,两人的关系由此成为开放式结局,如同陈觉遥的职业命运,市歌舞团恢复了她的工作资格,但《昭君出塞》主角易主,她要从群舞重新起步。
能否涅槃重生,全在于她还能不能坚持。
程媛休完一周假回到岗位,对佟语非的稿件质量和进度把控给予了高度评价,高兴之余,批了她三天假期,以补偿她前期为了写稿赔上的假日,佟语非本打算利用假期去四处走访找新选题,刚背上包,被叫去了传达室。
莫道言没留信息给传呼机,直接打来电话,要求她尽快联系工会安排调解,并强调只有次日下午有空,她结束通话,只得匆匆赶往工会转达。
次日下午,佟语非随两位工会代表前往宏盛小区,时间约在上午八点,他们迟了十分钟,远远就看见莫道言已经立在楼下等候,笑容温润如玉,丝毫没有因为等待而有丝毫的燥疾,而后周到地将大家迎进屋内,取拖鞋,洗水果,备茶点……无微不至。
房子相比她离开时,模样大变。
工会派来的调解员,一位三十出头的干练大姐,一位是鬓角霜白的资深大叔,两位调解经验老到,不会被简单的表面功夫蒙蔽,进了房分工明确,大姐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目光如雷达般扫视着婚姻松动的蛛丝马迹,然后就看到了餐桌上的百合花,沙发上的粉色靠垫,窗边随风轻响的彩带风铃,最后落在满墙的照片上,特别是那组童年对比照与结婚照的巧妙排列,看起来就是两小无猜修成正果的完美夫妻。
大姐得出观察结论:“那么好的感情说散就散,太没责任心了。”
莫道言的履历他们来之前做过大致了解,大叔便盘问了他工作外的一些情况,毕竟酗酒,赌博和好逸恶劳是婚姻的三大杀手,责任多在男方,等发现他完全没有这些问题,随之套起了近乎,原来大叔的儿子在新立上班,对莫道言这位“技术部经理”崇拜有加,常和大叔说领导如何英明。
大叔拍着莫道言的肩膀道:“加油干,把那些外国佬全打趴了。”
佟语非摸了下墙上那张她在东方红公园留下的照片,相纸还留着暗房的温度,像刚洗出来的,他总说她是个演员,其实高手在民间,他会演多了。
莫道言的精心布置远不止此,照片墙上中空出一个心形,贴着她的初中时的奖状,一张优秀班干部的,一张劳动模范,还有长跑第一名,从佟家村搜罗到这些,大概也花了些功夫;浴室水盆里泡着买给她的睡衣,贴身衣物不能机洗,他亲手搓洗的;被她搬空的卧室重新塞满,衣柜里按着季节搭配挂满了各种服饰,鞋柜摆着高跟鞋和运动鞋,标准的三十六码,袜子都准备了,书桌上摞着挑选的几排新闻类书籍……哈,用心良苦!
大姐心里有了偏向,调解的话都是冲着她的方向说的:“婚姻是要承担责任和义务,做出牺牲和奉献的,不能只图一时痛快,要严肃对待。”
她不吐不快:“这些都是他临时布置迷惑你们的。”
大叔接茬:“临时布置也是补救,亡羊补牢,犹为迟也,要是都像你这样计较,天底下多少夫妻得散?”
莫道言见机说道:“怪我,这些年在国外留学工作,回来又和老师创业,确实冷落了她,她给我写过信,织过围巾和手套,纳过鞋垫,送过饭……每样的好我都记着呢,怎么可能说句没感情,就能全抹了?”他流露出诚恳的愧疚,好似幡然醒悟的丈夫,“我以后会尽力多陪她,辛苦两位领导,组织能支持我们守护家庭,我更有信心了。”
她想提叶以默是两人离婚的关键诱因,但以莫道言打太极的功力,调解员只会当她胡搅蛮缠,他出钱治好了哥哥的病是事实,现在她提离婚,在旁人眼里就是过河拆桥,至于他关起门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口说无凭。
大叔教育她:“别总眼高手低,踏实过日子才是正道。”
两人态度差异明显,莫道言不肯离,她却坚持离,调解的重点对象只有她了。
大姐把她单独拉进房间开导:“咱们都是讲组织纪律的人,你男人家世清白,祖上多位先辈为国家做出过重大贡献,本人工作表现也很突出,品行也过得去,组织上对他的评价还是很高的,这样的同志你闹着离婚,影响多不好?各个家庭不稳定,社会怎么稳定?你这么闹,领导怎么想?以后评优评先,还会考虑你吗?”
他的优秀,家世与社会地位筑成了一道无形的高墙,在这堵高墙下,她的离婚诉求在调解员眼中成了意气用事的笑谈,处处受制肘。
上来就被扣帽子,佟语非不悦:“照您这么说,劳动模范就不能离婚了?”
“组织上最忌讳无原则的闹情绪,越功成名就,越懂得掂量轻重,也就是你这样的年轻姑娘,一不顺心就嚷嚷着离,不撞南墙不回头,这里没有别人,你跟姐说个实话,是不是有了?”
“有什么?”
“相好的?”
“有相好的就能不劝和了?”
“你糊涂啊,真信野花比家花香,红杏出墙还有理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没有相好的,就是不想过了。”
“你对他具体哪儿不满意?趁我们都在把话说开,若真是他的错,让他改!”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改得了吗?”
大姐擦着手臂上的红色袖章:“得看你不满的是什么!嫌胖能减肥,嫌矮不能接骨吧?要是说性格,男人嘛,有点脾气多正常,只要不打人,不沾黄赌毒,婚姻总有劝回来的可能,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姐要说能改,就一定能改,姐要不劝了,这男人一定没救了。他五年不在,你都熬过来了,如今人回来了反倒要离,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别把婚姻当儿戏,要宽以待人,严于律己,这话我也会跟他说,你都提离婚了,想必也是受了些委屈,我会让他多做自我检讨,把对你的关心落到实处。”大姐看她不说话,以为她被说服了,“家和万事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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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偏西时,莫道言送走了两位调解员。
关上房门的瞬间,他脸上公式化的笑容立刻杳无踪迹,佟语非站在落地窗前摆弄那盆锦晃星,有次下雨被她挪到了花架下,搬家时被遗忘的小可怜,虽说这种植物只需节制浇水,但不是完全不浇,还以为会枯死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却意外地活得好,枝头抽出花梗,开出鲜红的五瓣花,夕阳的余晖肆意地抛洒进来,将花瓣映出橙红色样。
老宅有小花园,里面常年种着应时的鲜花,玫瑰,牡丹,芍药,美得不可方物,她常去帮忙照料,而在二楼的阳台上,她另有一片小天地,几盆红稚莲和铭月等多肉植物,安静地生长着。在他们感情相对和谐的那几日,她给植物们施肥,肌肤则被透进来的阳光照得晶莹透亮,像颗饱满的水蜜桃,莫道言会忽然过去抱她,咬那颗桃子,慢慢将吻加深。
从前的亲吻总是床笫之间的前奏,那一刻的唇舌相缠却很纯粹,她那么容易害羞的人,也没想推开他,没怕会不会有人突然上来,或是莫道行回家了上楼经过这里,撞破他们的不羞,只是软软地靠在他怀里,任他予取予求。
阳光正好,微风清凉,被他拥在怀里亲吻的感觉,妙不可言。
不知亲了多久,等他松开钳制,她差点瘫软,被他及时扶住,调侃她哪里像舞蹈生的强体质,下班后要教她打网球,那时他和同事们正为新产品的海外市场部署殚尽竭虑,熬得眼窝深陷,却仍会在下班后,带着她打上两局。
继兄的事东窗事发后,他再没提过打球,倒是她奔波于采访路上,身体越发好了。
那天自然光消失殆尽,屋内亮起灯光,她将炖好的汤端上桌,莫道言才想起来问她,怎么只养多肉,没养些花草?她想了下说多肉好养活,只要一盆土,一点肥料和水,多晒太阳就能活得很好,她有时候就想做盆多肉,风吹雨打都不怕。
他无情揭穿:“雨打多了,多肉从根上就烂了,最不惧风雨的还是人,只是人多矫强,常为很多自然发生的事过多解读,才会显娇弱。”
她轻抿一口汤:“照这么说,无情无义的人反倒活得自在?”
莫道言微微颔首:“事实如此。”
“难怪你能这么逍遥。”
“平日说说也就罢了,今日最不该提。”
“说便说了。”
“我说的是世间常态,你要对号入座,多情和感情用事不能混为一谈。”
她说他薄情寡义,他怪她感情用事,若非要比较,她宁可选后者,可等他终于在她面前露出几分情义,她又觉得他心不应口,说来道去,还是那点稀薄的信任,已经被消磨得所余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