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五路过院子,潘阿毛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见是个生面孔,蹙了蹙眉,把棍子一丢准备站起来。
可他又瞥见了停在门外的马车,想着估计是来寻医问药的外乡人,瞟了他几眼,又把棍子捡了起来,极其无聊地给地上的药材们翻身。
姜五垂着眼往里走,刚进到堂屋,药香先一步漫了过来。
不是呛人的苦烈,倒带着些草木的清润,混着灶间飘来的淡淡烟火气,闻着竟让人安稳了几分。
姜五扯了扯嘴角,排到了队伍最后,默默观察内室的布置。
迎面就是一排齐腰高的药柜,乌漆漆的木头上被岁月磨得发亮,柜门上整整齐齐贴着泛黄的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当归”“白术”“防风”之类的字,有些笔画被摸得模糊了,却更显踏实。
柜子分了无数个小抽屉,每个抽屉正面都嵌着块小竹片,刻着更细的药名,抽拉时会发出轻微的“咔啦”声。
姜五偷偷瞟了一眼,有个抽屉半开着,里面铺着油纸,盛着些深褐色的碎块,隐隐约约能闻到一股混着泥土气息的药味。
药柜前摆着一张宽大的梨木桌,桌面被磨得光溜溜的,边缘有些地方包浆发亮。
桌上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左边摞着几本线装书,书页边角卷着,封面上写着“本草纲目”几个字,旁边还压着一支铜笔架,挂着几支毛笔。
桌中间放着一个青瓷药碾子,碾轮上沾着些浅绿色的药末,旁边散落着几张泛黄的药方纸,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姜五一个字也认不出。
“我说你这个小兄弟,抻着脖子在这儿瞧什么呢,都快撞到我身上来了。”姜五前面站着一个老翁,头发花白,拄着拐杖,一脸不悦地转头瞪着他。
姜五反应过来,抹了一下鼻子,含乎道:“我第一次来,看什么都新鲜,也不知道这潘郎中医术如何。”
老翁努了努嘴:“不是我道听途说,我有一个同乡,之前都吐了血了,结果喝了潘郎中拟的药方,你猜怎么着?”
“活了?”姜五道。
“多活了整整五天呢。”老翁张着自己的大手,五根手指在姜五的眼前晃来晃去。
姜五:……又不是五年,你说五个月我都得惊讶惊讶。
“不过你要说什么最神,还得是那治疮疡的膏子,几代单传下来的,那叫一个厉害。”
姜五在心里冷笑,是厉害啊,不过可惜了,不会再单传下去了。
见他又不说话了,这老翁挺好奇的:“小兄弟,你是哪里不太舒服啊?”
姜五想装哑巴,可他前面说了几句话,装不成了,便只能随口应付道:“前几日得了风寒,想过来把把脉。”
谁知此言一出,老翁立刻转过身去,掏出帕子捂住嘴,与他拉开了距离。
姜五很无奈,这老头还挺惜命的。可他说的是感染风寒,好像也不是那种人传人的不治之症吧。
不过姜五也不想再跟他说话了,他还要继续观察,若是到时候这郎中不交方子,他就一把火烧了这里……说不定能在王爷那里立个头功。
姜五注意到桌角有个白瓷水盆,里面盛着半盆清水,旁边搭着一块蓝布帕子,帕子边缘有些磨损。
水盆边放着个小小的铜香炉,里面插着三炷香,青烟袅袅地往上飘,混着药香在屋里弥漫。
香炉旁还有个小小的铜铃,每出来一位病患,他就轻轻摇动铜铃。这个行为有点像在寺中祈福,听到铃响后下一个病患进去看诊。
潘郎中坐在一架四扇屏风后,姜五偷偷望了半天,能隐约看到屏风后面有一张小床,铺着粗布褥子,大概是给需要留诊的病人躺的。
床前放着一个竹编的药篓,里面装着些用麻绳捆好的草药,露出些翠绿的叶子。
墙角还堆着几个陶罐,上面贴着标签,写着“药酒”“膏方”之类的字,罐口用红布封着,系着麻绳。
膏方?不会就是王爷要的那个膏子的方子吧?
姜五正想着,前头的那个老翁已经从屏风后面出来,摇了摇铜铃:“到你了。”
姜五这才反应过来,慌张地朝外望,却发现旁边站了一个带斗笠的人。
他刚想朝他嚷嚷,斗笠下的人脸露了出来,姜五吃了一惊:“你……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江不辞按了一下他的肩膀,随后转身掏出一把碎银子:“我这小兄弟得的命羞于启齿,还请诸位到院子里等一等吧,多谢多谢。”
此言一出,他们看姜五的眼光全变了,露出诸多玩味。不过有银子到手,他们也格外痛快,将整个堂屋都让了出来。
姜五气得牙痒痒,转头对上潘老爷探究的目光,他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这是干什么?”
江不辞依旧戴着斗笠,整张脸隐藏在阴影之下。姜五将袖子卷上,露出冒着黑血的胳膊。
潘郎中只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从墙角的陶罐中取出一个膏子来递给他,甚至还宽慰了他一句:“不过是普通的疱疹,用过药就会好了,不必如此紧张。”
姜五没吱声,揣着手看着他,药膏也没接。
潘郎中一怔,反应了反应,以为他是拿不出银子,叹了口气:“先拿去用吧。”
姜五抿了抿唇,心里突然冒出一股异样的情绪,他咬着牙,半天才接过那膏子:“多……多谢。”
潘郎中笑笑,又看向旁边带斗笠的江不辞:“这位小兄弟是哪里不舒服啊?”
江不辞拿出一张折好的纸来,递过去。
潘郎中打开一看,顿时锁住了眉头。姜五也好奇了,哪里来的字条,上面写了什么。正当他要凑上去看时,江不辞突然伸手将斗笠摘了下来。
“潘老爷,我们是奉端王爷之命,来取你家祖传的疮疡药方。不过你放心,只要你将药方给我们,王爷便会保你家世代荣华富贵。纸上的数只不到一成,还请潘老爷好好考虑考虑。毕竟药方是死的,人是活的。”
“哼。”潘郎中瞪他一眼,将那字条随手一扔。正好落入了火盆之中,顷刻间化为了灰烬,“祖传秘方,恕难从命,两位既然不是来找老朽看病的,就请出去吧。”
“放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江不辞猛地拍案,案几上的瓷瓶叮当作响。
他刻意提高音量,确保门外的人能听得清楚:“端王殿□□恤将士,特来求方。尔等刁民,竟敢抗命?”
外面等着的人果然震惊了,他们不过小民,纷纷使了个眼色,不敢议论,也不敢进去帮忙。
潘阿毛将棍子一扔,拔腿就往里边跑。江不辞早已准备好,候在门边,待他迈腿时,突然来了一下子。潘阿毛腿一软,跪倒在地,江不辞立刻上前,压住他两只胳膊,给他架了起来。
“江不辞,你就是个王八蛋!”潘阿毛拼命挣扎,什么难听说什么,可江不辞一脸平静,只死死地钳制住他,看向潘郎中,“你孙子在我手上,若不交出药方,我先断他一根手指。”
旁边看戏的姜五怔了怔,他的刀还在马车上啊,这个“姜二”可真会唬人。
可潘郎中明显是被唬到了,他佝偻着身子,整个人黯淡无光:“别……别伤害阿毛……”
江不辞扬了扬下巴,只说两个字:“药方。”
潘郎中颓然坐下:“我写就是了,你放了我孙子吧。”
潘阿毛闻言都震惊了,艰难地抬起头来:“爷爷,你不是谁这方子就是咱们家的命么,不要给他!”
他又转头瞥向江不辞,恶狠狠道:“你不是要断我的手指么,来啊,小爷的手随你断。哼,无耻江家小儿!”
江不辞没说话,只钳着他的胳膊又往下按了按,潘阿毛疼得呲牙咧嘴,却还是在骂骂咧咧。
潘郎中拿起了毛笔,笔尖打着颤,慢吞吞地起了笔。
江不辞看向姜五:“你过去盯好了,别让他耍花招。”
姜五点点头,他本来以为这个“姜二”会慢声细气地劝,没想到他选了这么个“暴力”的法子。
不过,有效就行。
姜五站在潘老爷旁边,仗着江不辞的势,他也硬气起来:“把字写得清楚一点,别耍什么花招。”
这膏子看着简单,实则用了二十几种药草。潘郎中写了一整张纸,写到最后一笔时,他猛烈地咳嗽起来,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这……这……”姜五有些慌,一把抓起药方,往后退了一大步。
潘阿毛一下挣开,冲了过去:“爷爷,你怎么了,爷爷?!”
潘老爷瘫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吐着气,手颤颤巍巍指着江不辞:“滚……你给我……滚……”
药方已经到手了,姜五走到江不辞身边:“走吧。”
江不辞定定看了潘老爷一眼,转身往外走。
后面传来潘阿毛的怒骂:“江不辞,你这个畜牲,你不得好死!”
江不辞脚步未停,弯腰上了马车。姜五紧随其后,手里抓着药方,眼珠子却四处乱转。
他偷偷瞥向江不辞,只见他面无表情,靠在车箱的一侧,闭目养神。
他松了一口气,将药方偷偷藏在自己的袖中,然后身子一歪,开始同江不辞一样,闭目休息。他没发现,江不辞放在膝上的拳头,正微微发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