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无锋刚要挥鞭抽向他们,江不辞突然开口道:“薛大人,借一步说话。”
薛无锋愣了一下,收了鞭子,背着手走到外面:“你拦着我做甚,莫不是心软了?不用刑如何能说出药方?!”
江不辞轻笑一声:“薛大人就是这般想我的?”
薛无锋一看他这语气,就知道他这是话里有话,忙道:“我这人糊涂惯了,江小公子还是把话说得明白些好。”
江不辞点点头,隔着栅栏指了指:“我其实是为了救下你一命。”
迎着薛无锋不解的目光,江不辞继续道:“王爷让你问药方,有没有说要他们的命?大人看看他们现在的样子,一鞭子下去,会不会要了他们的命。那你如何向王爷交代,你看王爷会不会要了你的命?”
薛无锋后背顿时冒了一层冷汗:“那……那怎么办?”
江不辞顿了一下,换了一种语气。
在与薛无锋的相处中,他发现这个人又蠢又怪。他需要一个处处为他出谋划策的军师,但这人不能显得比他聪明。
“我这人蠢笨,只是觉得好皮肉才能放心打。”江不辞点到这里,观察薛无锋的反应。
薛无锋摸了摸下巴:“嗯,我该找个郎中先给他们看看……”
江不辞拱手笑道:“大人英明。”
第二日,端王派人送了图纸过来,连同五个任他差遣的守卫。
江不辞问话,他们只是点头或者摇头,有时候急了,就打着手势哼哼。江不辞这才发现,他们的舌头被人拔掉了。
也是苦命的人,江不辞心里感叹。
“会写字吗?”
五个人摇摇头。
“识字吗?”
他们对视了一眼,又一齐摇摇头。
江不辞叹了口气,从荷包里拿出碎银子分给他们:“以后你们就跟着我,好好办事,少不了你们的银子。”
这五人眼睛一亮,拼命点头,他们收了银子,纷纷跪下磕头感谢。
“都起来吧。”江不辞看着他们,“既然你们不能写字,那我便另为你们定一个名字称呼,就以“甲、乙、丙、丁、戊”叫之,如何?”
几人纷纷点头。
打今日起,江不辞便解了软禁,回了自己的宅子,另安排了一室制造机关木偶,甲乙丙丁戊也住在这里。
午时,江不辞去县衙见薛无锋。
薛无锋打着哈欠,满脸不悦:“这个时辰,本官要午憩。”
江不辞道:“本不想打扰大人休息,可王爷那边委以重任,我也只有此时能休整片刻。”
薛无锋撇了撇嘴,懒洋洋地起身:“来人,备轿。”
江不辞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薛无锋有王爷特给的令牌,因而进出无人可拦。他边走边同江不辞道:“今日我找了郎中过来给他们治伤,若是他们还是不说,我便要用鞭刑了。”
江不辞道:“大人都对他们这么好了,若潘家人还不说,那实在是不识抬举了。不必大人拿鞭子,我来,别脏了大人的手。”
这话薛无锋很是受用,慢慢扯了扯嘴角。
“大人!”江不辞突然喊了一声,“你……你的嘴……”
薛无锋顿住,下意识地就想摸一摸:“我的嘴怎么了?”
江不辞递过来一块干净的帕子:“好像是流血了,快擦一擦,我听说尊贵的人在大牢里见血是极不吉利的。”
薛无锋赶紧接过帕子来擦了又擦:“可还有血吗?”
江不辞认真观察了一下:“没了。”
薛无锋松了一口气,把帕子随手扔给江不辞:“我的眼光果然不错,你比李怀策有用多了。”
江不辞将帕子装进荷包里,随口问道:“倒是许久不见李大人了。”
薛无锋撇了撇嘴:“人家攀上高枝了,哪里还是我这么一个小小县令能差遣动的。告诉你也无妨,王爷派他到你们村里征兵去了。”
江不辞蹙了蹙眉,随即笑道:“去我们村征兵?大人实在不该和我开这样的玩笑,谁不知道常渡村光些老弱妇孺……”
薛无锋打了个哈欠,懒懒道:“我骗你作甚,估计他现在已经到常渡村了。”
江不辞顿了顿,无所谓地笑笑:“这事可不好办呐。”
薛无锋又打了个哈欠,按了按发涨的额角,只觉得浑身无力。他觉得该是没有午憩的缘故,很烦躁地想要发泄发泄。
地牢里极静,只有地上的火堆偶尔“啪嗒”一声,走近些,便能听到三人压抑的呼吸声。
药汁的苦涩气息在湿冷的空气里散开。
薛无锋拿出钥匙准备开牢门,手突然抖了一下,没有插进锁齿中。他顿了顿,又试了一次,好在这回开了。
他脚步绵软地走过去取鞭子,观察他们三人几眼,笑问:“说还是不说?”
无人回应。
薛无锋大怒,举起鞭子就要抽过去,可只甩出去一半,他突然停了,用手按了按眉心。
“不辞,还是你来吧。”薛无锋把鞭子递过去,“我实在是困,先去偏房里睡一会儿。”
江不辞关切地问:“大人怎么这样困,是身子不爽利么?”
薛无铎摆摆手:“不必大惊小怪,我每日必会午憩,这个时辰困乏是常事,我先走了,这里便交给你。”
江不辞皮笑肉不笑:“多谢薛大人信任,江某定不辱使命。”
薛无锋点点头,扶着牢门往外面走。
牢门外的廊檐漏下几缕昏黄的光,将薛无锋的影子钉在斑驳而漫长的甬道上。
薛无锋走得极慢,竖着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
不是利落的脆响,而是带着湿意的钝重抽击,像钝刀割过浸了水的棉絮,每一下都拖得极长。
薛无锋无声勾了勾唇角,心道这个江不辞还真是一个狠角色,一点不顾同村之情。
他索性顿住脚步,认真听了起来。
先是皮鞭划破空气的轻音,“咻——”的一声,尾音还没落地,便重重砸在皮肉上,闷成一声“噗”。
紧接着是布料撕裂的轻响混着骨头被震得发颤的嗡鸣。
间歇里有喘息声试图爬出来,却总被下一轮更狠的抽打掐断,那声音越来越沉,像钝器反复敲在灌满水的皮囊上,闷得人胸口发紧。
偶尔夹杂着皮鞭末梢扫过石壁的细碎声响,更衬得那一下下抽打声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节奏感,撞在耳鼓上,让人指尖发凉。
薛无锋终于听不下去了,他沉着脚步往外走,直到推门进了那间偏房。
他一进去,旁边立刻闪出来一个侍卫,就站在门外。名义上是保护县令大人的安危,实则收了银子,是江不辞的眼睛。
抽鞭声停了,江不辞疼得嘴唇发白,抱着大腿跪在了地上,缓了半天,他才看向一直盯着自己的潘家人,轻声道:“县令中了迷药,估计一时半刻醒不过来,外面也有我的人看守,实在对不住,我来晚了……”
潘老爷子努力朝他笑了笑:“好孩子,别说这个,你已经帮助我们太多了。你的那个小兄弟……”
说到这里,潘家人都掉了眼泪:“他为了救阿毛,中了好几箭,不知道……不知道现在……”
江不辞痛苦地闭了闭眼。
其实他猜到了。
潘家人被抓,江不辞没有收到江不跪的任何消息,他便有了极其不好的预感。可他又没办法立刻回常渡村去,只能默默求神保佑。
潘老爷咳嗽几声,突然开口道:“不辞啊,我知道,王爷拿不到药方是不会罢休的。所以,我想求你帮我个忙。”
江不辞立刻道:“爷爷直说便好,只要我能做到,就一定答应您。”
潘老爷点点头:“我……我这一把年纪了……实在是……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了……我想求你……求你给我一个痛快吧。”
旁边的潘良和孙阿红猛地抬头:“爹——”
潘老爷不看他们,只看着江不辞:“不辞啊,你应还是不应啊?”
江不辞果绝道:“不应。”
潘老爷嘴唇颤抖几下:“不辞,爷爷也不瞒你,前两日我听到两个狱卒说话,他们说……他们说阿毛被找出来了,算算日子,快到了。到时候,他们一定会用我来威胁阿毛的。”
潘良和孙阿红垂了眼,也有了寻死的念头。
江不辞握住潘老爷子布满裂纹的手,郑重道:“潘爷爷,相信我,我一定能救你们出去的……包括,阿毛。”
潘老爷子混浊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光来,可又马上熄灭了。
他望着满墙的锁链,绝望地摇了摇头:“不可能的……”
江不辞没说话,在他手心里写了几个字。
未时一刻,江不辞一瘸一拐地出了牢房,走到那间偏房门口。
守卫微微行了一礼。
“大人醒了么?”
那人摇了摇头。
“有别人来过么?”
那人又摇摇头。
“好,干得不错。”江不辞从荷包里拿出一枚银花生递给他,“先下去吧。”
那人收了银子,自然是喜笑颜开,朝江不辞又行了一礼,这才施施然离去。
江不辞推门进屋。
只见薛无锋躺在一张宽榻上,鼾声如雷,格外刺耳。
江不辞只在帕子上放了一点迷药,掐算了时间,差不多药效要过了。
他叫了好半天才把薛无锋叫醒。
薛无锋伸了一个懒腰,看来是睡得挺舒服。他坐起来,榻颤了颤,好在没塌。
“他们说了么?”
江不辞摇摇头。
薛无锋咬了咬牙,这就要下榻去接着抽,江不辞道:“大人,今日已经抽得更狠了,若再抽下去,恐怕会要了他们的命,要不还是明日继续吧。今日不给他们请郎中看伤,也算是一种折磨了。”
薛无锋想了想,揉了揉太阳穴:“行吧,那咱们走吧。”
江不辞走在他后面。
第二日,江不辞给薛无锋传了口信,说自己有事,今日不便去了。
薛无锋撇撇嘴,自言自语道:“不去不去吧,去了也没什么用,去了他们也照样不说啊。”
可江不辞可以不去,他这个县令却是不得不去,谁让王爷把这个棘手的事情交给他来办呢。
薛无锋的思路就是用刑,他认为强刑之下没有什么是不能招的。
在进牢门前,他特意松了松筋骨,准备拿出自己最好的状态。
谁知只抽了一鞭子,潘家人居然松口了。
潘老爷道:“我们交出药方,你们真的能放我们走么?”
薛无锋在空中甩着鞭子:“那是自然。”
潘老爷叹了口气:“我这一把老骨头,实在是受不住了。这几日我想了很多,不过就是一个药方,何必搭上我们一家人的性命,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