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甲夜奔

    战后为及时掌握情况,风临召各部将领于议事堂议会。

    在此之前,风临先见过了那小兵,即那名昌州差役。对方将穆氏老人之言尽数禀报,风临听完询问:“老人家可提窃剑者姓名?”

    小兵仔细回忆后答:“回殿下,并没有。”

    风临刚干了件大事,兴头未散,听完心想:虽不知是谁,但如真有此事,帮帮无妨。一把剑而已,也不算难事。故而应下,问那小兵:“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眼睛大亮,响亮亮地答道:“小的叫周鹿!”

    风临笑道:“从今往后你便跟在孤身边罢。”

    小兵闻言大喜。北军诸将中,就有三位大将是风临副将出身,分别是萧成、张通鉴、白青季,现均身有丰功,其余所提军官更有二十余位,即使是已死的谢燕翎,生前也居要位。能来风临身边,日后前途可以想象。小兵欢天喜地谢恩,连金银赏赐都执意拒了,只在诸多赏赐中要了个风临赐的短刀。

    风临道:“只是孤有一问,你是怎么入了她们牢狱当差的?”

    周鹿道:“说来也怪,小的入了城原被派去挖埋拒马,忽来人说牢狱缺人,将小的一并调了去,这才得了差事。”

    风临听罢心闪思绪,面上不表,对周鹿重赏后便派人召众将往议事堂去。

    -

    一刻钟后,议事堂内。

    宁歆、赵长华、张通鉴、顾崇明、白青季皆至,连远在长吉的子敏文也快马赶来。加上两州守备军各官,堂内足近二十人。

    在等待风临间隙,众听人禀报俘虏柳合的消息。

    徐雪棠听完震诧无比,皱眉良久,转头问众人:“殿下昨晚去昌州劫人这事,你们谁事先知晓?”

    满堂将官俱寂。白青季目光躲闪,宁歆闭眼装睡,张通鉴不说话,赵长华假呆,余者皆默不作声。

    “……”徐雪棠沉默,心下已了然。

    白青季原在低头,见堂内寂静便说:“殿下同我说了。”徐雪棠只轻轻一句:“那你为何不劝阻?殿下是何身份,但有闪失,我们如何向朝廷交代?”

    她这话明是对白青季说,实是对在场所有武将说。张通鉴闻言叹气,白青季脸色亦是不好。宁歆如坐针毡,干脆继续装死。

    众默之际,忽一道声音打破寂静,如春雷贯厅:“什么事交代不了,令徐卿发愁?”

    徐雪棠一讶,与众连忙起身行礼:“殿下——”

    厅门外,一道飒亮身影挟风踏进来,带着雨后凉气,清凉凉自人面拂过,众精神皆为之一爽。徐雪棠躬身作揖:“殿下恕罪,臣正谈及昨夜俘虏柳合之事。殿下以身犯险,臣心着实不安。”

    风临踱步上前,抬手轻拍其肩:“知你忧心。但孤是有分寸的,并非莽撞行事,勿过焦虑。”

    随后众人在风临示意下落座,一一禀告昨夜情况。白青季守城斩敌过万,赵长华伏击大胜,张顾部队敏察敌伏,及时脱身,并成功接应风临宁歆,避祸立功,亦可谓有成。唯长吉生出波澜,虽也及时敏察,州城无恙,但知州通敌脱逃,月惊时失踪,在众捷之中着实没颜面。子敏文今日来这,实则是请罪的。

    堂上在交谈,顾崇明倚坐在末,暗看向风临。那太女正在听子敏文汇报,眉眼沉静,侧颜透白,好似一截干净雪亮的剑光。

    实话讲,这太女看着并不像烈性的人,她长了张太过漂亮的脸,平素性子沉着,喜怒都不常显,即使现在听着长吉出乱的大事,面上也无甚波澜。可偏是这样看着冷静的人,做下敌城掳将的疯狂事。

    顾崇明嘴角无端扬了下。对她,越了解就越意外,越了解,就……

    这时堂中禀述大略完毕,风临静了一息,开口对子敏文道:“回去后让云骁拨兵沿推算路线去寻,我们这边往敌营方向阻截。那个刺史剥职严审,对外不要透露消息。你暂代城中事务。”

    随后,风临下令,令军暂撤战场,后退二十里,派兵喊传敌军,让东夷军收拾士兵尸首,并宣称太女以姓氏为诺,不会在敌方收敛尸体时袭击。一再嘱咐,务使人尽皆知。

    众自议事堂散,风临回房饮药。余人在三三两两往外走,有谈及此令不解者,徐雪棠说:“殿下这一招,真乃诛心之谋。”

    子敏文问:“何讲?”

    徐雪棠扬脸笑道:“哼哼,后撤二十里,让敌军来收尸,敌军若来,即增加了她们安葬的开支,耗用其财,东夷与刘缙之辈能负担得起么?”

    “敌军若不来,那么东夷士兵远赴他乡作战,本就为国君复仇之念,备受劳苦,日前其国王太女又无过被杀,信念大摇,此时再看到自己同袍浴血奋战,却横尸战场,见死后连尸首都无人敛收,她们心中该作何想?而缙军士兵又会作何想?”

    讲到此处,徐雪棠得意扬起头:“此举,彰我主之仁,惭敌国之君。无论敌军来不来收敛,太女德名已立。”

    她越说越激动,立刻就要写些文章去广布。

    子敏文听后锁眉而默,虽敬佩风临之慧,但免不得冒出一念:如此才智,也难怪恭定亲王心生忌惮……

    前头白青季跟徐雪棠朝前走,话音模模糊糊传来:“哼,怎么就不能是殿下好心……”

    一刻钟后,全军传令,宰杀猪羊,煮肉备膳,全军禁酒。北军皆知是要攻城了。

    是日夜休整。

    次日,宁歆还好,休息后还能活动。而风临先前在华京挨的脊杖八十伤了里子,还没好全,此回淋一夜雨,兼剧烈奔袭,回来一躺下背伤复痛,第二天直接趴在床上起不来了。

    她这一倒给子徽仪惊得手脚冰冷,急唤秋怀慈医治,秋怀慈素知其伤,力劝休养。因此风临不得已养伤,暂卸领兵上阵。她伤情为密事,只子徽仪、秋医官、宁歆、白青季、张通鉴五人知晓,对外严格保密

    次日下午,军中攻城器械已然齐备,逐个检查。风临将白青季、宁歆二人叫来密议。室中除她们,只有个子徽仪静静坐在一旁。

    风临脸色惨白,趴在榻上跟两人笑道:“哎,孤有一个妙想。”

    宁歆沉默片刻,说:“……您又想干嘛?”

    风临语气稍顿,子徽仪立刻起身,默不作声把一张舆图拿来展开,随后退到远处坐着。

    她说:“刘缙之流所以成势,其一是借兵东夷。既如此,我们何不绕其后,断其后路。”

    宁歆预感不妙:“您的意思是……”

    “孤欲袭东夷王城。”

    对面二人都静止了,室中短暂寂静后,同时响起了两个声音。

    白青季:“好啊。”

    宁歆:“可以,但您不能去!”

    风临蹙眉,努力趴在软枕上要讲话,但宁歆只看到她惨白的脸,立刻道:“说什么也不行,您是储君,储君没有跑到敌国远袭的!您当把控大局,战事交给我们!”

    随后三人密议起远袭,对着舆图敲定了大致路线。届时由风临于此发起攻城,牵制东夷军,与缙军,宁白二人率部千里奔袭,自北后绕,直插东夷王城。

    如此大胆的计划,宁白二人此前都未曾试过,难免有点忐忑,免不得追问详尽,但风临似乎很信任她俩。

    计划敲定,风临扬手一挥道:“将领军在外,随机应变吧。孤相信你们。”

    宁歆道:“也别太信了。”

    在宁歆强烈坚持下,风临到底还是给她们画了作战图,给了两个方案,详细到什么天气走哪条路,并设想许多突发情况予以解决方案,但一再强调不要死板,临机而变,这场她只是想给她二人一个锻炼机会,能打就打,打不了立刻折返,惜身为最上。

    宁白二人皆称明了,遂领命离去。当日夜,风临密调两万骑兵,随白青季、宁歆秘密出城,绕路奔向东夷。

    而南嘉部下斥候暗探亦大量散出,严密监视昌州情况。

    -

    当晚风临药浴,子徽仪悄悄退出屋,走回院内小亭下呆坐。

    他给风临喂药涂药,一晚下来身上也沾了浓重的药气。星程备好浴水前来寻他,见他独坐着,便问:“公子怎么了?”

    子徽仪看着虚空道:“星程,我的手到现在都是麻的。”

    星程愣住,旋即敛笑。子徽仪慢慢低下头,看着双手,上面还沾着风临的药味,他道:“她回来那刻,我应该冲过去抱抱她的。可我看到她当时那幅模样,满身滴血,我就一步也迈不动了,浑身都是冷的。”

    “四千人入敌城,掳将而退,我该为她高兴吗?”

    子徽仪道:“星程,我好害怕。人不可能一直好运的。”

    -

    平州外,北方。

    一处偏僻官道上,有伙军装打扮的人在骑马往东逛。看打扮并不似武军,又不像外夷。

    道旁有很多流民,见到她们都避让。为首的军装女人在马上四望,突然流民中有一妇人扑过来,蓬头垢面,却胆大包天地抓住她衣袖,喊道:“等等!军妇!”

    周围士兵立刻围上来,那妇人豁命喊道:“勿躁!朕是皇帝!你救朕,待回到华京,朕给你封万户侯!”

    女人弯下身来,笑呵呵问:“你是皇帝?”

    妇人点头,女人堆笑须臾,突然一脚将她踹倒:“你是皇帝,我便是天王老祖!”

    立时七八个士兵围上去打骂那妇人,鞭子狠抽,妇人倒在地上哀呼不止,许久人才散去。走前女人啐道:“哪来作死的老疯子,再敢攀扯你姥姥,腿给打断!”

    众扬鞭而去,妇人蜷缩在地,好久才狼狈地抬起头,露出脸来,正是武皇风迎。

    自那日被风临踹下车后,她便流迹城外,有三人乔装跟随,驱赶她往平州方向走。

    身无分文,亦无文牒,她进不去城,更投不了店,只得风餐露宿,衣衫日损,渐渐变得同那些流民一样,连日来尝尽辛酸折辱,受尽叱骂唾打。

    但那三人从不管这些,只要不碍性命,任旁人如何欺辱她。

    快渴死了,就喂她点水,快饿死了,就塞她点吃的,快被人打死了,就稍救一救,只保她性命,然后往平州驱赶。

    身上鞭痕火辣辣,武皇跌在泥里,缓慢抬起头,激愤与悲望同于胸膛呼啸。她的自尊早已无法忍受这种羞辱,然而现今,就连死亡也成了一种奢求。

    她们是不许她死的。但欲异举,即遭遏止。就好像受谁的命令,一定要她受尽苦楚。

    在看到她被人抽完后,三人慢悠悠走过来,拽起她察看了番,便勒令赶路。

    如此走了一段,忽自前方来了十几个骑兵,带着个小马车,一眼便知是北骑装扮,三人立刻行礼。骑兵问:“离这么近,怎么这么多天还没到?”

    “因前头打仗,避了几日。可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走的太久,殿下等烦了。速往平州。”

    几人将武皇捆起丢到车上,遂往平州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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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州城外。

    先前那队抽打武皇的人马疾驰赶来,于城下张望,试探呼喊:“大勃延?”只听侧方树林一阵声响,乞勃延带人现身,与她们汇合回城。

    原来面上虽装盟友,但乞勃延根本不会为她们卖命。昨晚见伏击没指望,乞勃延假称探查离了榆树林后,直接带人走了。只是哪想一回来就听到几个败讯,还有武军喊话敛尸的消息,好不烦躁。

    人马入城,猎狗在街上肆意跑叫,周边人躲避不及,好几个险被扑了。道边摊上有个小孩在等母亲,手里拿个包子在吃,有条狗闻到香味,立即朝小孩冲去,小孩惊叫着使手去挡,那狗上去便是一口。

    孩子母亲原在给摊主付钱,怎料突来此祸,尖叫着跑去护孩子。猎犬凶悍,小孩胳膊哪里经咬,一口下去皮开肉翻,当场疼昏过去。

    那农妇惨哭不已,抱着孩子,冒死上前拦道,也不敢让乞勃延惩处那狗,只恳请能给些钱医治孩子。她哭说家里本就穷,前日又给兵士交了钱,已请不起大夫,孩子没钱医治,恐丢性命。

    农妇想得简单,只以为似这样的大人物,总不会吝啬几个小钱,哪知乞勃延正心情不好。只见她坐在车内烦躁挥挥手,护卫立刻抽鞭上前朝妇人打去,当场将人抽个半死,踢到一边。

    马车队伍在众人眼前隆然驶过,烟尘中,暗红血流在地面缓慢淌动,道上鸦雀无声,唯猎狗叫声自前方传来,越来越远。

    -

    及乞勃延归城内府衙,衙内已然大乱。

    刘达意强镇局面,与众人商议应对,谈及风临敛尸之言,乞勃延与刘达意皆不允准。

    东夷士兵的尸体遍陈战场,受烈日暴晒。

    斥候密探不断传信,风临观察两日,觉火候已到,命人驱东夷俘虏往战场,掩埋尸首,并派人将此事到处传播。

    是夜果然令昌州城军人心大大浮动。此时她释放一小部分东夷兵俘虏,令其归城,继续扰乱敌心。同时吩咐赵长华在昌州城外不定时袭扰,分散敌军注意力,掩护奔袭的白青季、宁歆部队。

    如此下来,东夷军内已是人心大摇。而缙军飞骑营更是大乱,大将军被掳,无人镇局,飞骑营士兵都不知该救不该,刘达意等人艰难压制。

    混进昌州的暗探在挖战壕时,听到士兵的议论,立刻设法递信。

    消息传到时,风临正趴在软枕上看军报,子徽仪就在一旁给她执灯,时不时给她喂一颗剥好的葡萄。

    风临心中已有预料,对于密报并不意外,道:“此后飞骑营军将势必与刘缙一行有夺权之念。留意缙军内有谁心有不满,速速回报。”

    时夜,房内很安静,送走下属后,风临专心理事,许久后终感乏累,勉强侧躺去看子徽仪。他此刻没整理文书,正在摆弄一个小匣子。

    “在看什么?”她问。

    “我在看闻人大人送来的东西。”子徽仪把那小匣子拿给她看,匣内装了零零散散几样东西:一块沾了褐色汁水的丝帕,一截像是撕下来的袖绸,一颗用手帕包着的药丸,一个竹绘白瓷勺。

    一匣杂乱的零碎。

    风临拎起一块丝帕说:“都是些沾了汤汁的东西。闻着像药。”他道:“让秋医官来看看?”

    她点头。秋怀慈很快赶来,拿起匣子里的东西一个个闻辨,“党参,黄芪,柴胡,香附,白芍,合欢皮,远志,刺五加。疏肝缓郁,活血提神,内调焦火。醒脑方。”

    秋怀慈放下沾有药汁的袖绸,后拿起手帕包着的那粒小药丸,捻起只一瞧便道:“朱砂安神丸。重镇安神方。”

    她放下药丸,看向最后桌上最后一件物品,一个云纹白瓷勺,拿起轻闻两下说:“这个像是酸枣仁汤的味道。还是安神方。”

    “此外我还闻到一丝薄荷油的味道。这些皆为舒郁镇神、醒脑健气之药,用料极重,毫无顾忌,这人症状该重到何种地步?”

    言至此她看向风临,压低声音问:“殿下,此乃何人之物?”

    风临蹙眉:“孤也不知……”在秋医官走后,她心中暗想:望归定不会送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可她怎么不写名与我?难道这人要紧到连名字也没法留?

    “徽仪,你说会是谁的东西——”风临说着伸手想去拂他脸颊,未料子徽仪忽一偏头躲开了。手中落空,她微怔,他亦是愣住,不知自己为何如此。

    室中安静片刻,风临忽扼住他脸,将人扳了回来,观察道:“你心情不好?”

    子徽仪目闪惊色,怔了一瞬才开口,垂下眼眸,平声缓道:“没有,殿下。”

    烛光在旁燃动,海棠琉璃灯照得透亮,灯罩上几枝花影映在他脸颊,像棠花开在他脸畔。花影抚容,似喜似嗔。风临忽地笑了,长指轻抚其脸颊。

    “今年棠花开时,我们没能细赏。”她垂眸望他,浅笑道,“明年我们好好赏。”

    她笑语轻柔,目光却亮。子徽仪心跳隐约重了,探究着看向她眼眸。

    两人正脉脉对视之际,忽有亲卫叩门禀报,称北疆有军信至,秦老将即将送一批马来。

    风临感到奇异,见军信,方忆她先前同老将军要马一事,不由得笑了。原只想给子徽仪要两匹走马,但秦老将军以为她马匹不够,急吼吼地从马场选了六千多匹健马,又去买了四千,凑足万匹,走军道急赶送来,不日即至。

    秦老将军在私信中如是写道:“有啥不足,只管跟家中开口。实同您说,老臣近来阔得很,再有似马这样的事一早说来,恁您要天上星子,也都几日送到。另有一事报与,近来解救了批被漠夷掳走的百姓,抓获漠庭俘虏中似有个王族,欲待押回审问,不知准否?烦请示下。”

    另一封军信看日期相隔仅一天。信内容简要,大致是漠庭新王近来似有结兵意象。刚抓的那个王族跑了。末尾提了句,漠庭似在边境抓了个可疑女子回去,疑似华京人。

    风临心里暖得很,让子徽仪代写回信,伏在案上说道:“多谢老将军,马真解了燃眉之急。余事勿躁,依前言行事。那女子如真可疑,可动用暗桩查问。

    至于天上星子就不必了,若有什么哄人法子,可送些来。家中天仙心情不好,急需妙计,使得好用,重重答谢。”

    子徽仪笔尖一下停住,脸腾地红起,“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风临笑不能收,起身上前搭上他肩膀,附在他耳边道:“什么意思不是说得很清楚?”

    丝丝笑音自耳畔传来,子徽仪双颊愈烫,再接不上话,低头道:“这话我不能写。”

    哪知话刚说完,一只手就攀上腕间,沿着手背滑到他指上,就着他手将笔握住。

    “你不写,那就我来写。”

    “殿下!”子徽仪羞讶交加,连忙看她,风临笑盈盈望他:“公子还不快写?”

    最终子徽仪还是把她的话一字不漏写下。

    风临亲手把信封好后,来人禀报,称南嘉审问柳合得到重大情报,风临立决定亲往。子徽仪见她身形踉跄,飞快上去搀扶。

    两人都没说话。风临深吸一口气,慢慢挺直脊背,旋即面上敛去所有表情,沉着迈步走出门去,姿态仿佛全无异样。

    夜灯烁动,众兵行礼,她踱步而出,背影笔挺利落,然而子徽仪的目光只落在她的指尖。在夜色下,她的指尖白得像雪。

    -

    北军牢房。

    受尽酷刑的柳合浑身剧痛,头沉如铁,昏昏沉沉之际,在黑暗中听见面前传来两个人的对话声。

    “殿下打算怎么处置她?”

    “先射死,再五马分尸。”

    “何必废两遍事?直接车裂好了。”

    “可墨恒是被射死的,孤也想让她万箭穿心。”

    那声殿下入耳,柳合陡然一激灵,满身骨缝发冷,僵硬抬起头,见幽暗牢房内站着个笔直修俊的身影,一点火把光落在她脸上,照出她黑若漆星的眼。

    柳合牙齿都在打颤:“定安王……”

    南嘉看了牢内下属一眼,下属立刻上前,照柳合脸就是一掌:“称太女!”

    柳合满脸是血,一寸寸抬起头,牙关抖道:“太……女……”

    风临不语,面若霜雪,黑眸俯望着她,似在看一堆肉。柳合浑身剧烈颤抖,仿佛被套上无常的索命绳,风声箭声在耳畔呼啸,都分不清是幻是真。

    南嘉在旁道:“把你为何发兵,如何与刘缙勾结的,尽数说来。”

    “我说……我都说……”柳合嘴唇僵硬张合,定然看着那双眼,连挪目也无法做到,“那是两月前,刘尚书来找我……”

    -

    宣文二十四年,五月初。

    忍山飞骑营驻地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彼时柳合正在营内夜下小酌,忽听下属来报,京内刘达意刘尚书到访,携陛下密意前来,要私见于她。

    柳合感到意外,因为在昨天她刚听说了缙王被剥夺王位,囚禁佛寺的消息,照理来说刘达意应当也受牵连,怎的忽然来这?

    纵使意外,她也连忙接见,及人至,刘达意满面伤痕,倒穿着件新绸衣,但难掩憔悴。柳合忙行礼,谄笑道:“不知尚书大人到来,疏于接迎,容请宥谅。”及落座,她问:“敢问大人何故来此?”

    刘达意说:“不瞒将军,此次到来实为一件关系江山的大事。”

    “哦?”柳合面色微凝。

    刘达意自袖内掏出一件东西:“我奉陛下密意,前来调兵,清君侧,卫京师!”

    “什么……”柳合大惊,刚想说话,便望见她举到眼前的东西,不由得脸色彻底惊愕——

    一半虎符。

    夜灯之下,那虎符金纹闪着冷光。刘达意道:“既见虎符,还不合符领命?”

    柳合两腿一软,当场起身行礼:“臣自遵圣意……只是,只是不知调我等赴京所清者何人?”

    说着她抬起头,犹豫地询问:“还有……既是陛下圣命,可有密旨?”

    刘达意面色不改:“情势紧急,陛下被困宫中,只以虎符托我,未来得及写旨。你只验符真伪便是!”

    柳合面色不停变换,只暗觉古怪,便推说夜太深,保管虎符的军官在其他驻地,得派人去传,让刘达意在此安歇一夜,以此拖延时间,打算趁机派人去探查京内情况。

    刘达意看出其用心,心暗道不妙,但面上不动声色,假意答应,只说:“能否请将军将佩刀给我一把,我好防身。”

    尚书之请,柳合自然不会拒绝,当即解下佩刀给她。刘达意收下,待到了她们安排的地方后,立刻吹灯假寐,趁人不备溜出屋内,拿着虎符与刀直接寻去夜值守军处,出示虎符和佩刀,言称陛下调动,并已和柳将军合符,要求立刻出兵。

    军官见佩刀,立时骚动,此果然惊动了大军督军内官。时飞骑营京派督军内官名为姚贞,夜批外衣赶来。柳合闻讯也急赶去,到达时,姚贞正在营帐中与刘达意对话。

    姚贞道:“京中有变,我怎不知?”刘达意起先不答,待柳合进门,才说:“我已告与柳将军,不信你自问她。”

    姚贞转身之际,刘达意突然发难,拔刀朝她后脖斩去!

    刘达意不常杀人,并不晓得下刀之关窍,这一刀横劈至她颈骨,当场卡住,拔拔不得,斩斩不下。姚贞满脖流血,尖声惨叫,连人带刀前倒至地,扭动挣扎。

    尖叫声有如猫尖爪刮过,在场无不头皮发麻,刘达意已然僵在原地,柳合惨白道:“你都做了什么!”

    刘达意强撑道:“现下督军将死,军营震动,局面已定!将军要如何做?是随我一同富贵,还是等待华京降罪!”

    柳合咬牙切齿,万般无奈,白着脸抓住佩刀,走到扭动的姚贞身边,狠心一刀砍下,惨叫声戛然而止。

    鲜血噗呲噗呲喷溅,室内窒静,血慢慢蔓延到柳合脚下,倒映出她狰狞的脸。刘达意颤声说:“待如何,将军?”

    柳合握紧刀,自牙缝里挤出五字:“传我令,发兵。”

    -

    “所以你最终合符了么?”

    面对风临话音,柳合愣了一瞬,才回答:“合了,虎符是真的,所以我们才被她所骗,出兵赴京。到了才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风临眼睛淡淡扫了她一下,对南嘉说:“人还不老实,再磨。”

    柳合当即色变,惨声道:“别!殿下!我说的全都是真的!太女!!”

    风临没理会她的惨叫,径直走出牢狱,到了外面才停下脚步,呼了口气。

    乐柏追上来,问:“好不容易抓来的,殿下怎不和南司长一起审问?”

    风临看着头顶黑夜,慢慢道:“再多待一会儿,孤怕会忍不住杀了她。”

    乐柏神色渐敛,无声跟在她身后。风临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手背上不知何时青筋暴起,那道伤疤在压抑着抽痛。

    风临缓缓扯起嘴角,盯着那道疤笑道:“快了……人马上就抓齐了。”

    -

    昌州城内,风恪华宅。庭院之中,一群仆人正执灯陪着风瑛、风琪在玩。

    风琪穿着身灰袍站在一边,自来到这后,他看见很多被抬出府的侍女,夜夜噩梦,脸色很苍白。

    风瑛在前面玩,一大群人陪着她。她身后有很多仆人,但她还是看向风琪,指着院里的树杈道:“你,去给吾摘朵花来。”

    周围人都看过来,带着看热闹的嬉笑。风琪忍着酸楚道:“我是你哥哥。”

    风瑛说:“哥什么哥,快给吾去摘!”

    四周仆从侍官都挂笑旁观,风琪眼睛瞬间泛起泪,咬唇使劲忍住,去摘了朵花放到她手中。风瑛拿过花在鼻前晃,眼珠一转,吐吐舌头,忽把花丢到地上,作呕状大声讥道:“你摘的花怎么不香?反而又酸又臭,像要饭的一样,哈哈哈!”

    周遭都应和大笑,风琪抖抿住唇,转身就往外跑。吴环原去给两个小主人拿凉饮,一来就见此幕,忙丢下东西追去。

    他跑到庭院外,捂着脸呜咽起来。吴环忙跑到他面前蹲下,伸手给他擦泪:“怎么哭了?”

    风琪伤心至极,此时再无法忍耐,放声哭道:“这里没有人喜欢我!喜欢我的人都不在了……我活不到长大了!”

    哭声入耳,吴环顿感锥心之痛,一把将哭泣的孩子抱在怀里:“怎么没有,还有属下在呢!”

    感受他的泪水浸湿衣襟,吴环酸楚无比,此时此刻在这异乡之地,只有他们一大一小相依。想起刚刚那些话,她倍感酸楚,泛出泪来,抱着小小的孩子看向武朝方向。

    -

    华宅后府,堂内,刘达意、风恪和几个下属正在夜谈。

    间隙,刘达意坐在茶桌旁,看向窗外,不觉叹息。风恪在旁问道:“姑姑何事不快?”

    她幽幽叹道:“我在想你父亲,不知他在京中怎样,唉……”

    风恪一愣,这些时日她忙于庶务,都快忘了还有个爹。

    刘达意愁眉难展,想起家人不免痛心,压抑哽咽,颓然坐在椅上。一位下属见状,适时上前:“大人,我近来抓获的守备军俘虏中,有人交代那顾崇明甚为在意小郡君,不如我们以此为契口,游说于她,能使其来投更好,若不能,也可借机传达交换俘虏之意,或可换些大人族人回来。”

    风恪意外:“那女人在乎风琪?胡吣,她长年驻西北,同风琪见过几面?”

    下属讪讪一笑:“说是那顾女郎同哥哥感情好,因此在乎小郡君。况且她现在也只剩小郡君一个血亲,想来应不假。”

    风恪撇撇嘴,想起顾崇明此前为兄报仇的疯样,不由嗤笑一声:有些可信,倒有文章可做。

    于是她要同意,然刘达意却对下属否道:“郡君是殿下骨肉,怎能拿去易换?”风恪道:“可以此诱劝顾女,不妨什么事。”

    刘达意心知希望不大,但也允准了。

    是日夜便有人奉命,带着一个变节的守备军军官俘虏往辽城去,将近天明时得见顾崇明。

    得知有下属逃回,顾崇明原是欣喜,然一听其言,她忽而色变:“你让我为小郡君思虑,和风敬言家亲和聚?”

    她坐在椅上冷冷看对方须臾,下一瞬猛地暴起拔刀,一刀将人砍倒在地,喝道:“来人!把这个叛徒拖出去吊捆起来,鞭抽拷打,以儆效尤!”

    士兵连忙进帐,把哀嚎的人拖了出去,地上一道血痕。

    “妈的……”顾崇明握着滴血的刀,刀尖颤抖,额前青筋隐现,“风敬言……”

    不能再等了。她抬起手摸了摸黑眼罩,独眼血红,把刀丢下,大步走出门:“太女在哪!”

    -

    辽城,一辆小车秘密驶进军衙。

    风临站在府堂廊下,一身玄色长袍,俯望阶下。几个下属行礼,自车内拖下一个捆得结结实实的女人,推到阶前。

    女人满身狼藉,蓬头垢面,宛如一支泥里捞出的枯莲枝,插在哪里,抬头冷然看过来。

    风临俯视她,淡淡笑道:“许久不见。差点认不出你了。”

    武皇咬牙冷视,不发一言。

    “旅途还愉快么?”

    风临目光扫过她身上累累伤痕,和憔悴如土的面色,微笑道:“看起来不错。比孤当时滋润很多。”

    “你满意了?”武皇用干裂渗血的嘴唇冷问。

    风临笑道:“怎会满意,他人所受的苦楚你才尝了几分?但也只好如此了。”

    听她那淡淡的戏谑笑音,武皇牙都快咬碎,屈辱如海潮淹没胸膛,梗起脖子冷视道:“你又要做什么。”

    “有两个人,孤一定想要你见见。”

    风临说完,抬手让人把她拖了下去。迎着晨光,她微眯起眼,长睫在眼眸中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背后传来异样的痛,仿佛埋在血肉之下的荆棘被一点点拽出来。

    身后有淡香飘来,化作温暖的手,扶住她冰冷的掌心。她没回头,与他十指交握。

    院落外,顾崇明顶着血红独眼大步走来。

    风临慢慢笑了起来:“都来的正好。”

    “传孤军令,今夜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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