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青等了一路,二丫却不回她的话。
疯老头带他们走了老远,才将二人放下,二丫站稳地面,见三夭咬着疯老头不放——三夭又失去了神志。
昭明鞭又动了,这回绝对没错,是妖气!大好机会在前,总要试一试,染青挥鞭而起,却被疯老头躲开。
“你是妖怪!”染青肯定道。
“我是人。”疯老头道,二丫把三夭拉开,那伤口又愈合了,染青再探,疯老头再躲,怎么也抓不住他。
折腾这几下子,后面那些人又追来了,二丫咬咬牙,放弃试探,掠身向前。
找了一路,才找到跑没影的二丫他们,问:“你要到哪里去?”
二丫说:“上山,找人。”
染青眼睛一亮:“那好,你上山找人,我找大师兄!”
又走了一路,彻底将身后的追兵甩掉,二丫一路无话,染青对她十分好奇:“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是十五天,而是十五年?”
二丫不言,看起来对此毫不奇怪。
染青再问:“你和那颗怪树接触过,你叫他大树爷爷,他和你说了什么?”
二丫还是不言。
染青气:“你不是问那小傻子魂魄到底找不着得回来么?”二丫这会回终于有反应,染青接力道:“你回答我那两个问题,我就把方法告诉你。”
二丫彻底停下脚步,转头对他说:“首先,三夭是三夭,不是什么小傻子;其次……
“就算不问你,也能找到办法。”
“什么办法?”染青想了想,追问道,“和你要上山找的人有关?还是那个仙人?你们恐怕被骗了,仙人怎么可能不在天上待着,来这种鬼地方?”
二丫问:“为什么不可能?”
染青好心劝道:“天上的神仙早就不管人间事了,除了我们这样的修士,其他有超能者,一般都是妖怪,或妖怪伪装的人。”
二丫道:“是妖怪又如何,他会帮我们。”
染青惊:“是妖怪又如何?妖怪狡诈,诡计多端,做的所有事都有目的,你不要被骗了!”
二丫蹙着眉,又不说话了,染青无奈,这人脾气刁钻,说翻脸就翻脸,无论对她还是对其他人都这样,真难伺候。
可越是这样,染青越想向她想一探究竟:“你不回答我三夭有关的问题,那我只问你。寻常人家的姑娘不是最盼望着成亲么?你怎么一点不着急?”
看来是听到那妇人言了,二丫头大:“你从哪里了解的?”
染青激动道:“我在话本子上看的,什么君心似我心,白首不相离,凡间女子十五六岁就嫁人生子了,我一路看到村里的姑娘都是这样,你怎么和他们不一样?还不找人成亲,你不着急么?”
二丫反问:“你也是姑娘,你怎么也不着急?”
染青怒道:“我跟你们不一样,一朝修仙,早已脱离红尘。我有追求的,我要得道成仙!”
二丫抬头,望着远方的黑夜:“我也有追求,我要报恩。”
“报恩?报恩算什么追求?”染青迷惑道,“你要报什么恩?”
“报救命之恩。”
*
十五年前,迷雾山,正是盛夏最闷的时候,连蝉都受不了热,聒聒地拉长了嗓音。一片推着一片,在山林里此起彼伏。
却停断于某山前。
明明是最高的一处山,却在烈日下终日笼罩一层迷雾。人一旦陷入雾中,便再也走不出来——这是村中老人对后辈的警言。
十五年前的记忆仿若昨日,二丫仿佛看到一群孩童挽起裤脚,踏过冰凉刺骨的溪水,逆流而上,一溜烟钻进了迷雾中。
“大柱哥,山上真的有小孩吗?”一个孩子缩着脖子问。
一阵冷风扑面而来,为首的男孩却挺起胸膛:“当然了,就比我们大一点,昨天还和我玩了呢。”
“可是,没听说这山上住了人呀。那真、真是人吗?”
最瘦小的孩子眼里有了害怕,“难不成是妖……”
“才不是妖怪!”大柱转过身。他阿母一碗一碗的大白米饭把他喂着成个小胖墩,声音也异常洪亮。
“我那天捡药材,迷了路怎么也走不出山,是那个哥哥给我指了路,还和我玩了镖石头。他叫大咸,肯定不是妖怪。”
男孩颠了颠背上的簸箕,“我们说好了,今天要给他带白面馒头吃,他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馒头,还说在山里没有朋友,要我给他当朋友一起玩,如果还有朋友一起玩就更好了。”
“可是……”
“狗蛋,“屡次被质疑,大柱开始生气了,他叉腰道:“你要是害怕就自己回家去,以后再有好玩的,也不带你了!”
狗蛋听了这话,低下头忍不住抹眼泪。
“大柱!”一个女孩突然打断道,“哪有你这么凶的!”
小小的她叉着腰仰头,半点也不惧怕男孩敦实的体型,“狗蛋说得也没错,婆婆都说了,这是迷魂山,进去了就出不来。而且你看——”
她伸手一指,“我们明明在往山上走,可水流居然和我们走的是同一个方向。”
孩童们顺着她的手侧头一看,溪水果真在往山上跑。这是什么道理?明明刚上山的时候不是这样……
这时,一阵诡风再次从前方扑面而来,一同卷来的还有更深更浓的山雾,瞬间遮盖了本就不甚明亮的日光。
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什么怪风?难道真的有、有妖怪?大人的警告这时候才真正进了孩子的脑袋里。
什么都看不见……好、好可怕!
“啊——”有人突然尖叫起来,哭腔里的恐惧又接连引发了其他几个孩童的尖叫。奔跑声,喘息声,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
“闭嘴!”空气中忽然传来洪亮的呼喊,穿透了浓雾,“不要慌,听我的声音,过来我们手牵着手!”
这一句成了慌乱孩童的定心骨,都随着声音靠拢而去,在雾里胡乱摸索着。
大柱浑圆的腰膀被好多双手揪得死死的,幸亏他皮实肉厚,否则最先嚎哭的就是他了。
“一、二、三、四……”大柱龇牙咧嘴数着他身上的爪子,无论怎么数都只有八只,他又逐一呼唤起同伴,"二丫——田菜——大米——白奴——狗蛋——"
还有两人没有答应。
“二丫——狗蛋——”
“二丫——”依旧没有任何人的回应,迷雾笼罩的深山一片死寂,终于让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有了一丝恐惧。
大柱声音里带了哽咽。
“你不要吓哥哥,你快过来……”
一声尖叫撕破迷雾,那是二丫的声音!
大柱边抹眼泪边朝声源处扑去,“二丫你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却有一阵接一阵喘不过气的咳嗽。急促的气息迫不及待从细小的喉咙里挤压出来,让听的人都觉得痛苦极了。
“二丫!”狠狠用衣袖抹去眼前的泪,大柱便见二丫衣裳破了好几道口子,手臂和膝盖摔破了皮,渗了血。旁边是同样狼狈的狗蛋。
“二丫你疼不疼……”
二丫瘪瘪嘴,喊道:“疼!”
又想起什么,抽咽着对身后一人道,“谢、谢谢你救了我们,否则我们就滚下去了。”
众人朝二丫身后望去。
只见一身白衣轻盈掠过。
还未等他们看清楚,那人转眼便消失在未散完的浅雾里。
可匆匆一撇的侧颜却俊秀非常,看起来是个束发之年的少年郎,唇红齿白的金贵模样,和他们这群村野小子浑然不同。
“妹妹咱们回去了,回去了……”男孩心有余悸的声音消散在浅雾里。
白衣渐去渐远,却在一个孩子的心里留了十五年。
*
二丫回神,看着周围这片悬崖,早已没了当初的绿意盎然,后来的大变化让山林生机全无,一年年枯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一株株藏在暗夜里,鬼影重重。
“那就是你的恩人?”
染青听完这个故事,感觉很没意思,还没她偷偷看的话本有趣,就是一个老套的英雄救美,虽然这个“美”当年还是个孩子。
“听你的描述,那股浓雾飘来的时机十分诡异,山腰,是大喊大叫都没有大人听到的地方,这么巧就把你们罩住了?”
染青又问,“你还记得起雾后,你是自己踩空的吗?有没有听到什么,或看到什么?”
二丫想了想道:“当时我很害怕,什么都看不清,走得很小心,可确实有谁推了我一下……”
“那就对了!”染青立下结论,“雾起得诡异,是要迷惑视线,把那群孩子分开,一旦有人落单——当时是你——就绕于身后,将你推下悬崖,再在危难之时救下你,你便从此感恩戴德。”
染青已经猜出接下来的桥段,“少年、白衣、落崖、相救……你看上他了?”
二丫冷脸:“我当时才几岁?”
“也对,”染请吐气道:“你要知道,穿白衣的不一定是好人,行踪诡异,躲躲藏藏,非光明磊落之辈,又能在这么高的崖来去自如,只能是妖,无故出现,必有所图,他……”
一声冷呵,染青的推断突然被打断,见跟前二丫又没了好脸色,声音冰冰冷冷:
“他图什么?图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还是一时兴起把人吹下去又拽起来玩?还是没来得及受我一声谢就离开?”
二丫朝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将三夭挡在身后,“我那句话还没说完,当时伸手的是狗蛋,因为雾太浓一脚踩空,才与我一起滚落了崖。救我的是恩人,是妖怪是人又有何妨?好妖怪比世上心思诡异的人珍贵太多,你又凭什么看不起妖怪?”
“心思诡异?谁心思诡异了?”染青气得颤抖,“我替你分析情况,你还污蔑人!
“而且你那是什么话?妖怪凶残狠辣,无情无心,怎么能分好坏?”
二丫警惕地看着她:“你厌恶妖怪?”
染青狠狠道:“厌恶。”
“为什么?”
“妖怪都该杀,什么为什么……唔,”染青为了说服她,努力找了找原因,“因为妖怪害人。”
“可若妖怪没害人呢?倘若它救了人呢?不害人反而救人的妖怪,该不该杀?”
染青被问倒了,该不该杀?她纠结许久,如果妖怪和人一样也有好坏……不对,这一切前提就不对:“没有不害人的妖怪,就算现在不坏,以后也必定犯杀戮。”
“是吗……”二丫忽然笑了,“为了这个不确定的未来,就要杀一个做过好事的妖怪,那你和山下那些伤害三夭的人有何不同?和十几年前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有何不同?”说罢咬死了牙,甩袖离去。
“……”染青被她噼里啪啦一顿话说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怎么就道貌岸然了!其他人做了什么关我什么事,而且我也没说错啊,妖怪难道不该杀?是你被蒙蔽了……”
“染姑娘。”
见二丫还愿意理她,染青连忙跟上前去,却只得一个形同陌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脸:“我们想法不同,也不必走一道路了,右边这条路上去,能找到你的师兄。我们就此分开吧。”
“……”
不走就不走!染青也委屈,一直以来,身边人都告诉她,妖族作恶多端,见即必杀,她也杀了这么多妖,无一不是面目可憎暴虐成性的,可她今天头一次听到有人为妖怪说话……好妖怪,这世上真有好妖怪?
若妖怪能知善恶,那和人有什么区别?
那她从前杀的东西,都成什么了?
还有,凭什么二丫就因为这个讨厌她了?……二丫不理她,她还不理二丫呢!
想罢愤愤往右边那条路上去。
刚走不久,岔路口竟又闪过一条人影,往左边那条路赶过去。
“等俺老头子!”
风老头拄着拐杖气喘吁吁,“二丫头诶,你要去哪?”
二丫脚步不停,还在气头上,“找妖怪。”
“妖妖妖妖妖妖妖妖妖怪!”疯老头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