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冷的时候过去了，苏木镇的保畜越冬表彰大会也正式开始了。
苏木镇政府大礼堂，外面白茫茫一片，里面灯光通明，人声暖融。
陈旧的木质长椅排得满满当当，屋顶吊着几盏昏黄的灯泡，光线不算亮堂，却足以照亮主席台上悬挂的鲜红横幅。
“热烈庆祝苏木镇本年度保畜越冬工作胜利完成暨表彰先进大会”。
台下，人头攒动。
与其说这是一个纯粹的表彰会，不如说是苏木镇有头有脸的人物的的一次集中亮相。
前排端坐的，是苏木镇政府的一众领导，面色严肃，正襟危坐。
其后，便是一张张在当地足以令人肃然起敬的面孔。
苏木小学的吴校长，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厚厚的镜片，正与邻座的畜牧站周站长低声交谈着什么，畜牧站的吴书记也在一旁点着头，时不时插上一句。
镇里几个规模不小牧场的场长、书记们也大多聚集在此，多是些四五十岁、经验丰富的干部，面容精干但沧桑。
放眼望去，整个礼堂前排和中排，几乎全是花白头发或谢顶的脑袋，交织着烟茶味。
年轻的面孔稀少得可怜，除了一些维持秩序的年轻干事，唯一例外的，便是坐在后排角落里的陈以南和李书瑶。
他们两人的位置，在礼堂的西北角，离主席台有些距离，灯光也相对暗一些。
四周的座椅空置了不少，更显得他们俩鹤立鸡群。
李书瑶端坐着，手心里微微有些汗意。
但是想到她自己是因为在保畜越冬工程中的贡献，才坐到这里的，她又挺直了腰板。
试问又有多少跟她还是陈以南同龄的，能在保畜越冬中同时做到，救助牧场待产牲畜，统计上报详尽数据，并且成功申报兔养殖项目。
大会尚未正式开始，场内交谈声嗡嗡作响。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前排走了过来，径直停在了他们的座位旁边，是吴校长。
他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目光先落在了陈以南身上。
“小陈啊”，吴校长声音洪亮，带着亲近，“刚才听周站长说了，你们那个家兔项目又获批了不少后续物资，真是年轻有为啊，整个镇上独一份了！”
他伸出手，大力拍了拍陈以南的肩膀，“后生可畏啊，有魄力，有想法，能担事儿！咱们苏木就需要你这样踏实肯干又有真本事的年轻人，好啊，前途无量！”
这一连串的夸奖如同雪片般落下，吴校长的目光紧紧锁定陈以南，那份欣赏几乎要溢出来。
周围的人听着，也纷纷侧目，看向陈以南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赞许。
夸完陈以南，吴校长的目光几乎是不经意地落在了旁边的李书瑶脸上。
李书瑶感觉那眼神里的温度急剧降低，目光依然温和，但是夹杂着一丝审视轻蔑，甚至还有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愠怒。
那目光在她朴素的衣着上短暂停留，又在她的发辫上掠过，仿佛在评估她的价值。
那份瞧不起虽然被吴校长极力掩饰，但李书瑶还是瞬间就捕捉到了。
几乎是瞬间，李书瑶就明白了，吴校长的敌意来自何处。
吴校长一心想要介绍给自己女儿吴美兰的对象人选，不就是身边的陈以南吗！
陈以南明确拒绝了，这个老校长，该不会是把陈以南的拒绝，归咎到了她李书瑶身上吧。
所以他才会用这种带着审判的目光看自己。
李书瑶攥了攥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嵌进掌心。
心念电转间，她还是压下那股想要直接对峙的冲动。
她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好奇：“吴校长好。”
见吴校长没有搭理她，李书瑶内心轻笑了一声，当即便抛出了一个让他有些挂不住脸的话：“对了，我前几天路过小学，好像还看到杨思思老师，她还在苏木小学当代课老师呀？”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吴校长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淡了下去。
他抬手推了推眼镜，嘴角微微下撇，却还是做出一个理解的表情：“哦，你说思思这孩子啊，还在的，年轻人嘛，难免有走错路的时候，咱们做教育工作的，总要给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不是？”
他那副宽大为怀的口吻，听在李书瑶耳中，只觉得无比刺耳。
走错路？给人机会？这话说得可真轻巧！
杨思思的错路，是跟金小梅勾结起来诬告她，差点让她身败名裂，项目的批文都险些被搅黄。
这种带着恶意的举报，在吴校长口中，竟然就轻飘飘地成了走错路，还给机会继续站在讲台上为人师表。
“嗤...”，李书瑶心底发出一声冷笑，面上却不敢太过显露。
李书瑶人微言轻不敢直接表现出来，但是她却感受到了旁边陈以南的气息的变化。
刚才面对吴校长热情夸赞时，陈以南还保持着客气和谦逊的姿态，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虽不热络却也礼貌。
但就在吴校长用那种轻飘飘的态度谈及杨思思时，他身体那微妙的绷紧和沉默，李书瑶清晰地感受到了。
陈以南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
他不再看吴校长，甚至连那种为了维持体面的基本客套都懒得再摆了。
吴校长也立刻感受到了这份变化。
他镜片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没料到陈以南的态度会因为李书瑶的一个问题而陡转直下。
他脸上堆起的笑容变得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强撑着对陈以南补充了一句：“那个，，，小陈啊，你们项目上有啥需要学校配合的，随时可以找我。”
陈以南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谢谢吴校长关心。”
没有下文了。
既没有接续刚才吴校长抛出的关心，也没有就学校配合做出任何回应。
这三个字客气到了极点。
吴校长脸上终于挂不住了。
他脸上的肌肉明显僵硬了，眼底的轻蔑瞬间被一丝恼怒代替，他大概从未在一个自己如此看好的晚辈面前，遭遇过这样直接的冷遇。
尤其这冷遇的起因，在他看来很可能就是旁边那个不上台面的李书瑶。
“咳，那你们坐”，吴校长终于维持不了那虚伪的谈兴，几乎是带着一丝狼狈地丢下一句，甚至没再看李书瑶一眼，便转身匆匆离开了这个角落。
李书瑶看着落荒而逃的吴校长，感觉自己应该畅快，但是内心更多的却是不忿。
现在的她，没有一点话语权，在别人眼里只是个会养兔子的待业青年，她的面子情绪，根本无足轻重。
她的内心百转千回，就在这时，主席台上的麦克风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音，随即是几声“喂喂”的调试声。
表彰大会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