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明侍卫回来了,拾翠姑姑搬取家人也回来了。”下人说道。
“我知道了。”李青一应了一声,不多时拾翠就换了衣服,进来伺候了。
“路上还顺利吗?”李青一问道。
“托殿下的福,一切都好。”拾翠笑道,李青一正坐在书房里,摊开一卷北地风物志看着,拾翠看着已经黄昏时候了,于是与她点了上灯,又要添茶,李青一阻止了她,时候也不早,所以拾翠只拿起水壶来续着水,少女这一套做得行云流水,很是麻利,嘴上也是少见的说个不停,看来这趟旅途的确很愉快,“说起来也有意思,我父亲居然觉得我孝顺他是理所当然的事,我继母倒是不想来,奈何他非要勉强,结果就一并来平川城了。”
“他还觉得我给他谋得这个看仓库的差事不够好,他想要草料场或者军械库。”拾翠笑道,“我可不敢让他干这种人命关天的差事。”
李青一从书页里抬起了眼睛,点了点头,“看来他的确半点都不记得他对不起你的事了。”
拾翠笑了笑,“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多半淑妃也把题红忘掉了吧。”李青一轻声喟叹道。
拾翠闻言愣了一下,“大概吧。”
“说起来我还遇到她父亲了。”拾翠说道,“她父亲还问我,这些年她在宫里过得怎么样。”
“我就和他说,题红很得重用,现在照顾武成侯的大管家也是她,老爷子听了还挺开心的。”拾翠说。
“最好别让他担心了。”李青一附和道,“让他知道那些事,他除了着急别的也没法子。”
“等过些日子,中秋了有个名头,问问题红要不要回家探亲。”李青一说道,说实话她有时候是有些担心题红的,那个少女心气太高太硬,报不了的仇像一块巨石一样压在她的胸口上,几乎成了郁结。
若是回家看看,能不能排解些许,毕竟想要扳倒淑妃不是一时一地的功夫,如果她抑郁成疾就不好了。
拾翠点了点头。
“只要好好活着,总有出头之日的。”拾翠由衷地叹道,李青一把书翻到了下一页,她低下了头,忍不住开始回想前生的事。
是啊,得活着。
否则什么都做不到。
“你给题红写信的时候,”李青一迟疑了一下,“让她好好照顾自己。”
“你今天出远门回来,也累了,下去歇着吧。”她吩咐道。
拾翠应了声,退了下去,在心里盘算着怎么给题红写信,她父亲一切安好应该大书特书一番,她想起父亲来应该会格外保重吧,拾翠想,她突然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给题红写信,还要挖空心思写这封信,好像他们是什么朋友一样。
拾翠从前从未觉得她们两个会成为朋友,自打这个格外漂亮的和整个凄惨零落的栖鸾阁有几分格格不入的少女来到青一公主这里,拾翠就隐隐有点怕她。
她很像那种家庭不错的女孩子,拾翠想,父母疼爱,一身本事,又见过世面,和自己不一样。
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
很多事可以说得上多亏她的照顾了。
题红虽然脾气急了些,但是人很好,拾翠想,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能和这样的女孩子成为朋友。
或者说,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还能交朋友。
但是她为什么不可以交朋友呢,她想。
她不止应该去交朋友,她还应该去做很多事。
“拾翠姑姑回来了?”杜毓文靠在书房门口问道。
李青一点了点头,“简侍卫也回来了。”
“我看到了。”杜毓文说,李青一让他进来在旁边坐,青年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一小盅药,似乎喝了有半天了,黄芪党参连翘和薄荷混在一起的味道属实不怎么样,他的病到了夏日里就会症状轻些,所以喝药顿时就变成了苦差事,于是被他拿在手里,放凉了又被捂热了。
似乎是感受到了李青一的目光,他心虚地垂下了眼睛,觉得自己应该有点样子,于是端起了瓷盅仰起头一口咽了下去。
好像也没有那么苦,杜毓文想,或者说他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舌头了。
他将瓷盅放在了一边。
他们如今住在平川的河西节度使的官邸里,刚刚来到的时候,杜毓文就发现了一件事,在过去的三年里杨师古并没有住在这里,也是,这座院落是按章办事的,虽然说已经够体面了,但是对他那种人来说,简直是促狭不堪。
所以他定然在这座城中另买了一处宅子,大概是怕被弹劾的缘故,他对所有人隐瞒了这件事。
看来杨师古没想过自己这么快就在这里混不下去了。
而杜毓文也不打算惊动他,过去的一年,他一直忙着调查三部的事,看看关系有没有和缓的余地,假装无暇顾他。
实际上,他倒是一直在调查那位杨大人吃下了这座城的那些产业,他这样一副静默的态度,杨大人自然也很难出手了。
现在,也许可以把这件事提到主要的日程上来了。
节度使官邸规模不大,但是五脏俱全,夫人院里的这间书房朝西,如今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能正好看到红得像火的晚霞。
“今天的事情不多么?”李青一问道。
杜毓文点了点头,“还好吧。”他说,坐在了一边陪席上,李青一想给他杯茶漱漱口,但是发现自己今日里用的茶具只有一个杯子。
她有几分左右为难,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用过的杯子推了过去。
“你要不要喝口水?”她问道。
杜毓文看向了那个杯子,他显然也有一瞬间地不知所措,然而他决定表现的自然而然,接过杯子来一饮而尽,里面的茶水被泡了多次,味道已经很淡了,李青一向来爱惜东西,也不懂那些讲究。
她继续翻着书,杜毓文看到了几行内容,一时也猜不出这是什么书,“这本书有意思吗?”
“还挺有意思的。”李青一回答道,“是我们上次在白塔寺附近的集市买的那本北地风物志。”
“这样。”杜毓文笑了笑。
“我看到在讲这里的葡萄,还有酒。”李青一认真地说,“据说这里的酒很有名,但是我们好像不喜欢喝这种酒。”
“也有人爱喝的。”杜毓文说道,“葡萄美酒夜光杯,也是赫赫有名的。”
他微微地出了口气,如果他没弄错的话,杨师古在这里的产业主要就是酒庄和酒铺,谁知道这酒庄里有没有赌博和皮肉生意,他还没有查明白,这大半年这些酒庄都消停的很,只是做些日常的生意。
单就日常生意就足够他们赚的盆满钵溢了,但是毕竟从来人心不足蛇吞象。
所以杜毓文觉得除非来不及,杨师古不可能不染指那些东西。
他要送给简东山真正的生日礼物,就是杨师古的这些产业。
皇上应该知道杨师古即然能帮他搞钱,肯定也会努力帮自己搞钱,只是皇上应该觉得杨师古肯定会将大部分给了他,如果让皇上知道这家伙多的是没上报的灰产和藏私,皇上估计看这条狗就没有之前那么顺心称意了。
杀狗还是狗主人最方便,杜毓文想,杨师古是首辅的得意门生,这位权倾朝野十余年的首辅大人多少也会受点波及了。
皇帝通过首辅和他的党人控制朝政与文臣,通过大太监们搜集情报监视百官,通过当年打天下的时候的旧部,以及姻亲来控制军队。
如今这些条触手都算得上鲜活有力,所以皇上自然也是稳如泰山,昭若北辰的。
杜毓文有时候觉得自己还真是不合时宜,年少成名,皇上就算对他有知遇之恩,也不敢多么依仗这份恩情,除却开国功臣,论功劳谁敢排在自己前面,不给自己匹配的地位又不有损圣誉。
那自己最好一病不起了。
若是自己没来,杜毓文想,会派谁来,宁南侯么,多半是他了,那皇上可对他是真的有知遇之恩了,倒是完全可以放心地用他。
他出神地想着,药效起了作用,加上夏日的温暖湿润,他感觉自己呼吸顺畅了很多,身上也轻松了不少,当然也许还有李青一在一边翻书的缘故。
他觉得她翻书的声音很让人放松,连那盏灯的火苗都是橙色的温暖的三角形,一跳一跳的,照亮了书桌和窗框的深浅木色,并着夏日雨后空气里传来的草木香,勾勒出些画船听雨眠的气韵来。
他不由自主地靠在靠枕上,合上了眼睛,想着闭目养神,但是规律的翻书声与少女悠长均匀的呼吸声实在过分宁静安详了,让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李青一翻到了下一页,认真地看着书上白描的葡萄园,突然她感觉那个青年的呼吸和心跳慢了下来,她转过了头,那个青年靠在了椅子的扶手上,将那块淡绿色的软垫压在了头手之下,睡了过去。
因为天气温暖潮湿了起来,他的气色看上去好了一些,本来苍白的脸上略微出现了些淡粉色,看得李青一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自己吞了口口水。
她忍不住凑近了几分,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到底是灯光的作用,还是他的气血总算是养回来了几分,她看到青年的眼睛下面淤积着一层疲惫造就的青黑色。
而他的睫毛,细而长地垂着,李青一猛然觉得她靠的实在是太近了,近得有些平日里忽略的细节都莫名尖锐鲜明了起来,挑拨着她的好奇心。
比方说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