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府内的灯火次第亮起,将那红绸映照得愈发刺目。
喜宴设在前院开阔处,数张八仙桌摆开,碗碟琳琅,酒香与菜肴的香气混合在一起。
宾客们陆续入席,衣冠楚楚,彼此揖让寒暄,面上堆叠着笑容,声音却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这喜庆的假象。
空气沉滞得如同暴雨前的闷雷天,那喧天的喜乐撞在这无形的屏障上,反弹回来,空洞得只剩下喧嚣。
言之颀坐在主桌旁席,安静地观察着这一切。
言问川穿着一身过于宽大的大红喜服,更衬得他形销骨立。他像一具被丝线操控的木偶,机械地跟着傧相逐桌敬酒。
“贺新郎官。”
一人将刀连鞘横在青玉案上,桐木鞘触着冰裂纹瓷盘,发出枯竹折枝似的轻响。
杯盏碗筷声停,众人一齐抬头。
“城北陈氏长公子贺——银丝护腕一对——双面苏绣屏风一架——”
言之颀抬头,只见那人青衫曳地,袖口流云纹在烛影下生辉,好似要飘上天。
言之颀视线落在案上,薛翩雁也伸长脖子去看,只看得见鞘上流金的山岳浮雕。
“□□!”薛翩雁压低声音,“郎君,这是静娘她堂兄,陈家这一代的捉妖师,叫……”
“叩舟……”言问川喃喃道,“你怎么……”
“贺礼成双。”陈岁涯轻声道,“一则贺言府得此佳妇——二则贺新妇得此痴郎。”
陈岁涯语调平缓,甚至带着点文人吟诗般的雅致,落在此时此地,却尖锐得刺耳。
席间又霎时静了一瞬,连那喧闹的喜乐都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滞涩了片刻。
陈岁涯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嗫嚅着,看着陈叩舟,眼神复杂得像一潭搅浑的水,最后只是极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多谢。”
傧相是个机灵人,见状立刻高声打着圆场:“陈郎君厚礼!快请入席!新郎官,咱们敬下一桌……”
他半搀半拉着几乎僵硬的言问川,逃离般地转向下一桌宾客。那桌客人慌忙起身,高声说着吉祥话。
喜乐声重新响起,铙钹敲打得格外用力,仿佛要凭此驱散什么不祥之物。
陈岁涯神色淡然,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并非出自他口。他目光在席间淡淡一扫,在言之颀脸上微微停顿了一瞬,略有探究,但随即移开,自顾自寻了桌坐下,将那把引人注目的□□随意靠在桌腿旁,换上一副温润的笑帮着挡酒。
宴席继续,但气氛已然变了质。言之颀安静地吃着菜,味同嚼蜡。
这时,言家一位管事模样的老者站起身,脸上堆着笑,试图重新活络气氛:“诸位高朋满座,蓬荜生辉。我家老爷吩咐了,不能怠慢了贵客。府中请了城里最好的‘白月堂’来唱堂会,不知诸位想点哪一出热闹热闹?”
他说着,递上一本红绸封面的戏折子。
白月堂并非南郡最好的戏班,只是上面那个班主出身穿云班,有几分避嫌的意味。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率先开口。
言之颀无聊地放下筷子,心中思索着陈岁惜给他纸条是何意。
沉默了片刻,一位与言家相熟的老者才捋着胡须,干笑着打头:“既是喜事,自然要点些吉庆的。《龙凤呈祥》如何?应景,应景!”
“好!《龙凤呈祥》好!”立刻有人附和。
管事正要记下,却听角落一个声音慢悠悠响起,带着点酒意和不明所以的促狭:“《龙凤呈祥》虽好,未免太寻常了些。今日这场面……嘿嘿,不如来一出《彩楼配》?王宝钏彩球招亲,亦是佳话,且看那薛平贵如何脱颖而出,岂不更添趣味?”
这话意有所指,引得几人发出低低的、压抑的嗤笑声。
言问川的身体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
又有人道:“《彩楼配》太过老套,不如《南柯记》?富贵荣华,不过一梦,倒也……通透。”这话更是阴阳怪气,暗示这桩婚事乃至言家的脸面,不过是一场即将醒来的荒唐梦。
管事额头冒汗,拿着戏折子的手微微发抖,不知所措。
“不知……《破阵》如何?”
言之颀开口:“听闻南郡捉妖师当年击退妖兵,某只恨未能亲眼所见。”
这出戏讲的是二十多年前妖族侵扰边境,一位少年将军临危受命、浴血突围、最终力挽狂澜的故事。刚烈勇猛,杀气极重,与这婚宴的旖旎喜庆可谓风马牛不相及。
那管事又愣住了,张着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陈岁涯闻言,倒是抬眼仔细看了言之颀一眼,青衫袖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兴味。
“《破阵》好!”忽然,又一人高声附和,竟是之前点《南柯记》的那位。他像是终于找到了更妙的揶揄方式,带着几分醉意和唯恐天下不乱的促狭,“铿锵有力,提振精神!总比些你侬我侬的靡靡之音强!就它了!”
有人带头,几个原本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纷纷起哄:“对!就《破阵》!”
“来点热闹的!”
管事抬头,见言家主点头,如蒙大赦,连忙高声应道:“好嘞!贵客点戏——《破阵》!开锣——”
喜乐班子得了准信,铆足了劲吹打起来,锣鼓铙钹声震天响起。
戏台子上,扮演少年将军的武生踩着鼓点亮相,银枪舞动,虎虎生风,唱腔高亢激越。
言之颀安静地看着戏台,仿佛真的被剧情吸引。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台上的《破阵》早已唱罢,武生卸了妆,混在席间低头吃酒,言问川已被灌得面色酡红,摇摇晃晃地,全凭傧相和几个小厮架着。他机械地举杯,吞咽,像个只剩下皮囊的偶人。
终于,熬到了送入洞房的时辰。
傧相高唱吉时,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虚脱。
几个婆子丫鬟上前,搀扶起几乎不省人事的新郎,又去内堂请新娘。
宾客们纷纷起身,说着场面上的祝福话,准备送新人入洞房后便告辞离去。
言之颀也随众人起身,望着言问川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了婚房。
偏生几个年轻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嬉笑着围了上去,拦住了要被搀去洞房的新郎。
“哎哎哎,就这么进去了?平难兄,春宵一刻值千金是不假,可这闹洞房的规矩可不能省啊!”一个绛紫锦袍的微胖青年高声笑道,伸手便去拉扯言问川。
“就是!新娘子我们还没瞧真切呢!怎的就藏起来了?”
“诸位,诸位郎君,”傧相试图阻拦,一脸为难,“新郎官醉得厉害,怕是……”
“醉了好啊!醉了才有趣!”那紫袍青年不依不饶,反而更来了劲头,“走走走,兄弟们,咱们去瞧瞧新嫂子去!看看是怎样天仙般的人物,把我们平难兄迷得这般神魂颠倒,连规矩都忘了!”
这话意有所指,引得几个同伴发出心照不宣的哄笑,有些本打算离开的人,脚步也迟疑起来。
言之颀站在原处,微微蹙眉,看着那群人吵嚷着消失在廊庑转角。
薛翩雁在他身侧,低声道:“郎君,我们……”
“不必去凑这个热闹。”言之颀淡淡道。
人群吵嚷着逼近新房。新房门窗紧闭,贴着大红喜字,里面透出温暖的烛光。
“新娘子!开门啊!”
“让我们也瞧瞧新妇子的风采!”
“问川兄来了!快开门!”
年轻人们拍打着门扉,嬉笑声、起哄声在寂静的后院里显得格外刺耳。
房内起初并无动静。拍门声更响了些。
过了一会儿,门内才传来丫鬟有些慌张的声音:“各位郎君,娘子……娘子已经歇下了……”
“这才什么时辰就歇下?快开门!不然我们可要闯进去了!”紫袍青年醉醺醺地威胁道,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众人僵持了片刻,只听得门内传来极轻极柔的女声:“……请各位郎君稍待。”
门闩轻响,房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隙,只隐约可见一抹鲜红的嫁衣和盖头下摆。
见门开了条缝,那紫袍青年借着酒劲,猛地向前一挤,竟半强迫地将门推开了大半!
“哎!”房内的丫鬟惊呼一声。
门口的光线涌入新房,将房内的景象短暂地照亮——红烛高烧,布置喜庆,新娘着一身大红嫁衣,盖着盖头,正惊慌地后退了一步,身形纤细,确实颇有几分弱柳扶风之态。
“你们作甚!”她喊,尖利的嗓音将众人惹得一顿。
“新嫂子莫怕!我们都是平难的好友,特来讨杯喜酒喝!”紫袍青年笑嘻嘻地说,又打量着新娘的腰身。
言问川被挤在中间,醉眼朦胧,似乎想说什么,嘴唇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含糊的呜咽。
陈岁涯见状扶了把言问川,把他从人群里扯出来。他扫视着屋内,总感觉哪里不对,刚要开口——
“行了行了,看也看过了,酒也讨了,莫要再惊扰新人了。”一个稍微清醒些的同伴见实在不像话,开始打圆场,试图将挤在门口的人拉出来。
那紫袍青年也觉无趣,嘿嘿笑了两声,终于退后一步:“也罢也罢,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就不耽误平难兄了!”
众人哄笑着,开始后退。
陈岁涯有些担忧地望着言问川,最后重重叹了口气,退出去了。
房门合拢,众人没走多远,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响起。
所有人动作僵住,笑容凝固在脸上。
紧接着,是瓷器摔碎的巨大声响,和丫鬟变调的尖叫:“啊——血!血!!娘子!!!”
“砰!”的一声,新房的门被猛地从里面撞开!
方才那名开门的小丫鬟连滚爬爬地跌了出来,双手沾满了黏腻的暗红色液体,她指着房内,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音。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从洞开的房门内汹涌而出。
陈岁涯反应最快,一步抢上前,猛地推开那扇还在晃动的房门!
房内的景象,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众人眼前——
红烛依旧高烧,映照出的却是歪倒在地的新娘。
凤冠跌下,珠翠散落。郑蕾身上的嫁衣被大量鲜血浸透,而她的腹部……赫然被剖开了一个巨大的血洞!鲜血正从那里汩汩涌出,染红了地面。
而在那血泊之中,在她身体旁边……静静躺着一个约莫婴儿大小的雕刻粗糙的——
木傀儡!
那木傀儡五官模糊,四肢僵硬,身上还缠绕着几根断裂的线。
死寂。
一片死寂。
言问川跪在一旁,双目圆瞪,死死盯着那血泊中的木傀儡,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最后再也忍不住,猛地弯下腰呕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