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十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扬州别院,谢政颓然坐在椅子上,不敢看眼前之人。
这是他的临时居所,只有两间破旧的老房。起风了,陈旧的门板摇曳在风中嘎嘎作响。
谢时鸢立在屋中,睨视着他,地位反转,不知何时,被他蓄意遗忘的女儿已在他没看见的地方,成长得锋芒毕露。
谢政抹了一把脸,为谢时鸢讲了一个不一样的故事。
... ...
光启三年,谢家举家迁至京城。
“你母亲刚刚有你,常去兰若寺祈福。我当时忙于公务,甚少陪她。”谢政语气里透露出懊悔“直到你八个月时,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不让她出门,在我上朝后,她还是走了。”
怀着八个月的贵妇人,冒雨上山... ...
谢时鸢磨搓着手里的玉兰簪,
兰若寺... ...
“然后呢?”
谢时鸢的嗓子有些哑。
“她在山上遇了险,肩上挨了一箭。我找到她时,她藏在稻草堆里,怀里,抱着早产的你... ...”
扬州的雨来得很快,片刻便暴雨倾盆,一如当初。潮湿的空气钻入鼻腔,将谢政拉回了那个恐怖的日子。
“我以为她死了,她差点死了!”一向不苟言笑的谢大人痛苦的抓着头发,喉间发出阵阵哀鸣。
“我将你们母女带回来,她绝口不提那日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 ...”谢政起身,从柜子深处捧出一只锦盒,打开来,是一方红底的锦绣,边缘层次不齐,像是慌乱中从什么地方扯出来的一般。
谢时鸢接过,细看那阵脚,一眼认出。“是宫缎,这是什么?”
“那日你身上包的,就这这块缎子。还有那箭矢,也是宫中禁卫军常用的。”
谢时鸢仿佛并不惊讶,直视他的眼睛问道“所以你怀疑她惹上了王权皇势,怕祸及自身,便用手段,逼走了她。”
谢政沉浸在悲伤中,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在说什么,蹭地站起来,急忙解释道“不不不,我是怕你们母女再被人害。时鸢,我只是个五品的小官,初入京中无依无靠。”
大滴大滴的泪顺着谢政不再年轻的面庞滑落,“时鸢,别怪父亲,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我劝过你母亲,让她离开京城,但是她不肯。王家当时恰有意与我,我便借口出此下策。宁可有朝一日行迹败露,我被万人唾弃,我也不能让你们母女再陷险境。”
谢时鸢捏着那块布,静默了良久,像一颗旱死的枯树,伫立在一片荒漠之中。她流不出一滴眼泪了,转动涩滞的眼球,目光落在手中之物上。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原来是这样,
竟是这样。
她自以为心结已解,却不知是这般结果,
谢时鸢平静的外表下,掀起了惊涛骇浪。
“时鸢,你不要怪父亲。”谢政踉跄上前,想拉住这个受尽委屈女儿的手。
却被躲开,“我留在此处,只为了与你母亲再近一些,用我余生陪着她。”
谢时鸢退后两步,转身什么也没说,
只是走到门口问道“若没有沈君泽,你就是绑着,也会将我送上和亲的花轿吧。”
谢政心头一震,愣在原地。
“你说爱母亲,却用最残忍的方式行保护之名,你说你爱护我却不管我之生死。”谢时鸢突然觉得与他掰扯这些好没意思,
但出门前她还是将那句话说出了口“谢时鹮与我只差一岁,不是吗?父亲。”
谢政仿佛被人扯开了遮羞布,
任凭他如何表白心迹,哪怕他甘居草屋,为亡妻守坟,也改变不了他停妻另娶,与他人生儿育女之事实。
这十多年来,他屡次宽慰自己,男人三妻四妾为寻常事,况丽芙仍占着他的正妻之位,
但午夜梦回时,佳人入梦,他总恍惚看到曾经的芳草地上的青年男女。
那男子身穿洗得发白的旧袍子,在对面的女子满身绫罗的对比下,更显窘迫。
他看见那男子紧张的捡起断了线的纸鸢,递给女子,
满脸羞红道“丽芙,你若嫁我,我谢政在天起誓,此生唯你一人,若有复此誓,便叫我终生不得得志,哪怕他日得更高途,也会丢官罢爵抑郁而终!”
那女子双颊绯红,比天边的云霞还要美,她嗔怒道“胡说什么,阿政哥,我信你。”
扬州的雨来的快,走得也快,谢政游魂般走到刨开的坟前,两腿一软跪坐在碑前,泥水刹时灌满了袍子,
他却恍然不觉,头轻抵在碑上,终于悲声痛哭不止... ...
... ...
京城乱了,
慎王偷离封地,勾结皇后母家蒋国相,集结叛军五万,攻入京中。
兵临城下之时,皓帝急火攻心,晕倒在龙床上。再醒来,神智清明,一双腿却再也不能动了。
淑贵妃协众妃守在龙床前,哭啼,
皓帝暴怒之后,举无遗策的帝王接受了这个事实,比起自己的身体,更紧急的是渐逼宫内的战火。
众人听旨退下,换来沈君泽一人觐见。
“眼下南康王的禁军唯有三万在京中,行初,朕这就将御林军交给你。替朕杀了那逆子毒妇。”
皓帝打量着沈君泽的神色,
御林军是天子私军,唯天子储君方能调令。
沈君泽置若罔闻,静静地看着空床上的人,即使双腿无法动弹,即使京城危在旦夕,仍妄想拿捏他。
沈君泽不语,在等着皓帝的条件。
半晌,皓帝发出一句深深的叹息“行初,你本是朕的皇儿,你我父子何苦如此相对。”
“宣武门外的,也是你的皇儿。”沈君泽冷哼一声。
皓帝哑了一瞬,
父慈子孝,从来不是天家父子的归宿。皓帝有些恼羞成怒“朕是九五至尊,你要的东西只有朕能给得起。若想要这天下,就不得不认。”
沈君泽嘴角勾出一抹讽刺的笑,并不否认,只问“条件呢?”
“立南康郡主为后。”
沈君泽不语,利落的转身往外而去。
身后胸有成竹的帝王却有些急“朕是在教你!!立南康郡主为后,与南康王结盟,借他的兵士,成全你的天下。天下大定以后再夺了他的兵权,你又有什么损失!”
沈君泽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透露出悲悯,厌恶,甚至觉得他有些可怜。
皓帝费了好些功夫说话,有些气喘。他此生自出生起便尊贵无比,何曾被人用这般眼光看过。
费力勾到小杌子上的茶杯,使了浑身的力气,也只讲那杯子掷到距床半尺之地。
“混账东西,朕栽培你二十余年,时至今日,还能害你吗!”
“是栽培还是控制,陛下心中有数。”沈君泽抽出手帕,擦了擦被茶水溅到的衣袖。
皓帝眯着眼,瞥到那手帕上所秀之物,震惊到“难不成,你是为了那谢家的!”发出几声轻笑“朕原以为你是个有志向的,立她为后与你有何益处,你若喜欢待登基之后只管将他收入宫中。就算曾与你议过亲,凭她不孝不悌的罪臣之女,给她个妃位,难道她还能不感激你!”
理所当然的帝王筹谋让沈君泽胃中一阵恶心,
他走近些,将那手帕让他看得更仔细了些“陛下事务繁多,真的不记得这是谁的帕子了吗?”
皓帝眯起眼,盯着那帕子上的一方纸鸢看了看,确有些眼熟。
“陛下,忘了二十年前的万寿节了吗?”
皓帝瞳孔微睁,他想起来了……
……
那是他登基后的第一个万寿节,有爵之家皆入宫朝贺。
他不是先帝中意的太子,到最后还是由他这个被父皇厌弃之人登上了储君之位。
积年的哀怨一朝扬眉,他望着殿中一张张恭维的脸,胸中痛快极了。
他取得了天下,天下珍宝尽在手中。
偏生有几句闲谈,随着管乐丝竹穿入了耳中,
“平陵侯府的梅精夫人当真绝色。”
“平陵王在知道夫人喜梅,在府中中满了梅花。夫人在梅园中起舞,宛若洛神之姿!”
“平陵侯丹青一绝,依我看也画不出夫人的仙姿。”
他捻起酒杯有些醉了,倚向身边的宫侍问道“哪个是,梅,梅精夫人?”
“回陛下,平陵侯离京巡查,平陵侯府已告假了,夫人并未入宫。”
皓帝打了个酒嗝,他想起来的,三个月前他不过是随口说想尝一口杭州的枇杷,那便宜表兄便自告奋勇,替他去了。
皓帝点点头,打了个酒嗝,道“去取平陵侯为他夫人画的画来。”
宫侍诧异的看了一眼,而后低头称是。
不过两个刻钟,那幅被吹捧得上天入地的画,便送到了他的手边,
“朕但要看看,这世间难到真的有什么精怪不成!”
卷轴展开,皓帝眯起得眼慢慢睁开了,
画上的女子身着赤色长裙,身披白色狐裘立于一棵梅树下。
抬眼望来便把人的魂魄都勾走了。
“恍若梅精入凡尘,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皓帝呢喃
“两心同,哈哈哈,好一个梅精夫人。”
他已是帝王,凭她是仙也好,是妖也罢,世间之美物,他本就可以唾手可得。
这一夜,御辇入了平陵府,再没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