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月原以为,天一亮他们就要出发赶路,所以睡醒一睁眼看到窗外大亮,便着急忙慌地从床上爬起来准备爬进棺材里,却被裴濯拦住,让她稍安勿躁。
窈月觉得奇怪,就算雍京大乱暂时腾不出手来对外,可鄞国使团已经回去了,裴濯以一个假身份在异国多待一刻,危险自然会多一分。
裴濯向来走一步算十步,不可能是因为大清早的出门发现外头天寒地冻,而这客舍住得舒服,所以临时决定多留一阵子取暖。
窈月拧眉想了想,凑近裴濯压低嗓音问道:“你迟迟不动身,是在等什么人?或者是什么消息吗?雍京的?还是使团的?”
裴濯没有直接回答,只将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递到窈月面前:“最迟晌午就能知道了,不急。方才谭掌柜送来的,还热着。”
“又卖关子。”窈月气哼哼地接过,“你吃过了吗?”
见裴濯点头,窈月才一口一个地将馄饨往嘴里送,一边呼哧呼哧地吃,一边嘟嘟囔囔道:“都火烧眉毛了还不急……我倒要看看你要等的是什么天仙!”
临近午时,谭掌柜从裴濯这儿拿了足够供十人吃饱的饭钱喜滋滋地去后厨弄饭,窈月从藏身的棺材后出来,还没来得及痛斥一番“贪掌柜”的奸诈嘴脸,周合就像鬼似的飘了进来,朝裴濯眨了眨眼:“人来了。”说着,还竖起了一根手指,“就一个人。”
裴濯并没有太多的意外神色,示意周合将人带进来。
“还真等到人了。”窈月冲裴濯夸张地抚掌恭维道,“裴濯裴大师,你以后若是在官场混不下去了,就上街支个摊算命吧,生意肯定红火。”
“好啊,那你呢?”
“我啊——”窈月刻意拖长尾音,“我在旁边也支个摊,卖香烛。那些被你算准的客人肯定会把你当成‘活神仙’,喏,从我这里买香烛,再跪下,磕头,上香,齐活了。”
二人的玩笑话刚说完,周合就领着个同样走路几乎没有声音的蒙面黑衣人进了门。
那黑衣人浑身用黑布包裹得严实,只露出了一双鹰隼般的利眼,视线朝窈月扫过来时,锋利得像是朝她劈过来了两柄淬了毒的钢刀,她不自觉地攥紧了双拳,绷紧了肩背。
这是杀手才有的目光。
黑衣人将屋内所有一切扫视过一遍后,无声地看向裴濯。显然黑衣人与裴濯之间有秘事要谈,周合早已无声地退出了屋子,窈月正犹豫是躲进棺材里,还是坚持留在裴濯身边保护他时,被裴濯悄悄拉住了手。
窈月能察觉到裴濯拉住自己手的那一瞬,黑衣人那骇人的目光全部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裴濯不露痕迹地将窈月护在自己身侧后方,让她既能听清对方的话,又不会直面对方的视线:“阁下现身,有何事?”
那黑衣人声音沙哑低涩,一字一顿,语调生硬地仿佛许久不曾开口说话:“宁氏兄妹忤逆兵变,皇十子琊不敌被擒,王宅陷落,神塔倾覆,岐主已卒于塔下。”
简单的一句岐语,窈月却听得心惊肉跳。
她可怜的娘亲和可恨的舅舅,竟然是一伙的?!
魏琊的爹死了,他自己也被抓了,看来他的皇帝梦是破碎了……
就在窈月为那些故人的遭遇分神时,黑衣人突然朝裴濯走近,扯开衣领,露出肩背上一大块裸露的肌肤,惊得窈月赶紧捂着脸背过身去。
裴濯看着那肩背后心处烙刻的一朵黑青色的六瓣梅花,眼眸微动。
裴濯取出那枚六瓣梅花的玉佩,置于黑衣人的眼前:“你自由了。”
黑衣人的一双鹰眼在听到这句话后,瞬时褪去锐气,又在看到那枚玉佩后,双眼中隐隐有水光浮现。
黑衣人朝裴濯稽首行礼:“谢主上。”
“不必如此。”就在裴濯俯身将黑衣人扶起时,三个轻如叹息的字落入他的耳中。
“在桐陵。”
裴濯的身形凝滞了一瞬,而那黑衣人则像阵黑旋风一样,倏然离去,仿佛从未来过这间屋子里一样。
窈月呆愣地指着黑衣人所站的位置:“这人比周合还神出鬼没,是谁啊?”
裴濯将玉佩重新收好,看着半开的屋门,若有所思:“他应是我母亲当年留在岐主身边的暗棋,潜藏多年,就只是为了这一刻。”
“就为了给你传递一次消息?”窈月咋舌,“你娘亲肯定是个弈棋高手,这一步步安排的,堪比国手了。”怪不得裴濯脑子这么好使,原来他娘的脑子比他还好使,生前死后每一步都算计好了,就等着其他人按着她的想法走。
“不过这人也挺忠义,你娘亲故去多年,他没逃没叛,眼下大乱还巴巴地跑来给你递消息。”
裴濯看向窈月:“你还记得那幅经过火烧后才会显露地下暗道的图吗?应该就是他给的。”
“啊?是他!”窈月不解地挠挠头,“那他为什么给我,而不是直接给你?”
“我猜,他是想试探你我的关系。”
“然后发现你我居然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啧啧,果然是忠义之士,他都知道咱们这样的关系了,刚刚还用眼神吓唬我呢。”
裴濯笑了,学着窈月的语气:“是啊,咱们这样的关系了,你早晨时还生我的气呢。”
窈月猝不及防地被裴濯翻旧账,赶紧反驳:“我哪有生气,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在这破地方等……”
突然,屋外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像是重物倒地的动静,紧接着是周合的利喝:“站住!”
裴濯脸色一变,窈月也察觉到外头毫不掩饰的杀气,顾不上躲藏,紧跟着裴濯出了屋。
出了屋门,视线穿过巴掌大的厅堂,就看到院子里一倒两立的身影。
那个黑衣人脸朝地倒在地上,后脑上竖着一把菜刀的刀柄,正汨汨地往外流着鲜血。
周合极少出手的软剑此时正抵在谭掌柜的咽喉处,只等裴濯示意,就能立即一剑穿喉。
裴濯望着黑衣人的尸首,面露怜悯和不忍。
“你不该杀他。”
谭掌柜的声音冷得像是檐下的冰棱,没有半分之前的铜臭气:“杀手想要自由,只有当死人。”
裴濯叹了一声,然后看向周合:“放开他。”
周合收剑,那谭掌柜仿佛无事人一样走上前,从那黑衣人的后脑上拔出染血的菜刀,转身朝裴濯又露出那副奸商的无耻嘴脸:“我只管杀不管埋,刨坑埋人一百钱。”
窈月觉得自己小小年纪已经算是见多识广了,但目睹了这番场景后依旧是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既要钱还要命的虎狼之地?
荒山野岭的有个贪财掌柜就算了,这掌柜竟还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
杀人不眨眼的凶徒就算了,这凶徒竟还敢明目张胆地讹人!
见裴濯又要掏钱,窈月赶忙止住裴濯。
裴濯当君子当惯了,对付这种恶人,还是得靠她这种恶人,以毒攻毒才行。
“刨坑埋人一百钱可以,不过怎么也得给人家备一副薄棺再下葬吧。掌柜您这儿有棺材吗?没有也没事,正好我们屋里有一副现成的,这可是千金万金都买不到的上好寿材。相逢即是有缘,既然咱们在这里遇到了,又有了眼下的缘分。”窈月用眼睛指了指那具泡在血水里的死尸,“就当交个朋友,那寿材算两百钱半送给掌柜您了,怎么样?哎呀,这样算下来,掌柜您还倒欠我们一百钱啊。唉,亲兄弟也得明算账,谭掌柜,给钱吧。”
窈月说完,就朝谭掌柜伸出手,笑得见牙不见眼,比奸商还像奸商。
“噗!”周合没忍住笑了出来,但见裴濯还沉默地望着地上的尸首,想起是自己失职才让那谭掌柜有机可乘痛下杀手,若那谭掌柜想杀的不是这个黑衣人,而是裴濯……周合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一身冷汗,笑意也消散地一干二净,立即跳上屋檐自我反省去了。
谭掌柜也被窈月的这番歪理逗笑了:“你这小娘子竟生了张巧嘴,我嘴笨,说不过你。今日算我走背运,白干活了。”
窈月没想到这“贪掌柜”这么容易就被说服了,怕他反悔,忙不迭地说:“不白干不白干,我帮您!”
但窈月的脚还没迈出去,就被裴濯拉住。
“你先回屋。”
窈月本想像往常一样为自己争几句,但瞥到裴濯毫无笑意的脸色,顿时任何耍宝卖乖的心思都没了,低低地“哦”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转身回了屋。
她趴在屋门上,努力探听外头的声响动静,但除了几句模糊的人声,什么都听不清。
就在她把屋门偷偷拉开一条缝,打算把半个脑袋探出去时,不偏不倚撞上笑吟吟的谭掌柜。
该死,这些人怎么走路都没声的!
窈月将谭掌柜让进屋,也跟着傻笑:“我这人没其他爱好,就是好奇心重。如果遇上了想知道但不知道的事情,会难受得一整晚都睡不着……所以,你们谈了什么?”
谭掌柜像是根本没有听见窈月的话,径直走向屋内的那具棺材,东瞅瞅西看看:“你藏在棺材里,是因为没有过所吧。”
窈月没想到谭掌柜会直接戳破这件事,也不清楚裴濯跟他交代了多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
虽然他们三人需要藏一个人在棺材里,的确是因为只有两份过所,她还偷偷怀疑裴濯之所以只准备了两份过所,是因为原本没打算带她一起离开……虽然按照她的原计划,她的确没打算和裴濯一起离开……
窈月思索恍神时,谭掌柜递来一物:“给,这是我女儿的过所。她比你大几岁,却远没有你机灵伶俐。”
窈月半信半疑地接过,一边翻看过所的内容,一边自然地问出口:“那你女儿呢?”
谭掌柜的神色黯淡下来:“死了。死了好些年了。”
窈月捧着过所的手一抖:“对不住,您……节哀啊。她在天上等着与您团聚呢。”岐人相信死后会在天上与神灵先祖重聚,对死亡没有鄞人那般避讳。
谭掌柜摆摆手:“她不想留在这里,想出去长见识。我就打折了她的双腿,没过几日她就吊死在这房梁上了。等我死后,她怕是不会愿意见我的。”
窈月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想离开,您不许,就……就打折了她的腿?”
这说的是人话吗?她爹张逊厌恶她至极,也从没对她动过手,更别说打折腿,还逼着自尽了……窈月迅速回想了一遍过去的十年,忽然觉得自个的亲爹真的能算得上是位慈父了。看来等回了京城,定要对他好些。
谭掌柜的眼神变得有些缥缈:“二十余年前,我与人打赌输了,代价就是我与我的家人要守在此处,至死不得离开。”
“人?”窈月一愣,无意识地看向屋门外的方向,与裴濯有关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