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掌柜走后,窈月看着手里的过所出神,连裴濯进屋也没察觉。
裴濯在窈月邻近的位置坐下,关切地问:“怎么了?”
窈月这才回过神来,把谭掌柜给她过所,又与她说的一番话告诉了裴濯,问:“他说的那个赌约,你知道么?”
裴濯看着窈月手中那份纸页陈旧甚至有虫蛀斑痕的过所,眸色微沉:“在我父亲留下的那本游记中,提到过这间客舍。他与我母亲离开岐国时,也曾在此处落脚。”
窈月蓦地睁大眼睛。
“那时的谭掌柜是个好赌且负债累累的游侠,与我父母一样,都只是这间客舍的住客。客舍的掌柜是位谭姓女子,心仪游侠,愿意与他成婚并倾尽家资替他偿还赌债,却被游侠拒绝。
“游侠离开前,我母亲告诉他,女掌柜对他情根深种,即便他们二人不成婚,女掌柜依然会帮他还债。游侠不信,我母亲便与他打了赌。若是他输了,他就要留下来给女掌柜做工还债。
“游侠不仅答应了,还承诺若是他输了,他和他的后人都将留在这间客舍中做工抵债,寸步不出。后来,我母亲赢了,不仅促成了游侠与女掌柜的婚事,还为他们二人证婚。
“我父亲是将此事当作一桩趣闻写下的,不曾想后事竟是如此。”
裴濯轻叹:“由此可见,我母亲并非算无遗漏。若她知道那场玩闹般的赌局会困住这些人的一生,甚至害人性命,定不会帮那位女掌柜如愿。或许,就让他们二人相忘于这间客舍中,结局会更好。”
窈月听完,环顾四周,又是一阵长吁短叹,神色蔫蔫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她顿了顿,低头无意识地摆弄着那份过所,小声道:“我想我爹了。”
“用过午饭后就离开。路上赶一赶,应该能在入夜前到望城。”裴濯温热的掌心轻覆在窈月的手背上,“别担心,令尊不会有事的。”
窈月默然片刻后又开口:“你最近有收到京城的消息吗?”
“暂时没有。”
窈月反握住裴濯的手,盯着他的眼:“若是以后收到的消息里有我爹的,无论好坏,都告诉我,好不好?”
“嗯,”裴濯没有避开窈月的视线,定定地看着她,“你放心,我答应过令尊,会将你安然无恙地带回他身边。”
窈月苦笑一声:“是吗?原来他还是在乎我的。你应该知道吧,我曾有个弟弟,就叫作‘张越’,他死在十年前的桐陵了。听说,是个很乖巧很聪明的孩子。我一直相信,若是当时我爹有机会选,他定会让弟弟活,让我代替弟弟去死。”
“你误会令尊了。其实他……”
“其实他对我很好,我知道的。”窈月将额头抵靠在裴濯的肩上,声音颤颤道,“以前,我以为我爹不喜欢我,我以为我也不喜欢他。可听了谭掌柜与他女儿的故事,我才发觉,我和我爹相依为命了十年,我不听话常惹他生气,他气急了最多骂我两句,没打过我,也没说过不要我。”
窈月吸了吸鼻子:“你瞧,虽然我娘亲不要我,但我还有爹在家里等我。这样想想,心里就好受了许多。”
裴濯没出声,只是一动不动地任她依靠着。
“对了,还有你,”窈月用手指戳了戳裴濯,“我爹能把我硬塞给你,足以证明他老人家的拳拳爱女之心。等我回去以后,再也不惹他生气了,一定晨昏定省,做个二十四孝的好女儿。裴濯,到时候你要监督我,听到没?”
“好。到时候,我不止要监督你当个好女儿,还要继续监督你当个好学生。”
“什么!”窈月猛地抬头,“我还要回国子监里当监生?”
裴濯微笑着点头:“自然。无论如何,你的学业都不能荒废。精进学业方是立身之本。”
窈月回想在国子监背过的那些书和写过的那些字,已经久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以后居然还有再经历一遭,只觉得眼疼手疼头疼哪哪都疼,方才哀哀戚戚的情绪瞬时散得一干二净。
“立身也不一定要靠念书啊。”
她双手小幅度地摇晃裴濯的衣袖,耷拉着脸,一副可怜模样:“裴濯,裴大人,您能不能在圣人面前夸夸我这一路上的辛劳,让圣人赏我些财帛,不用太多,够我和我爹吃喝一辈子就好……”
“不能。”裴濯拒绝地十分干脆,“黄白之物怎能抵满腹诗书?书能使人开智明理……”
“哼,你的意思是我没脑子又不讲理了?”窈月叉腰站起来,“是,我不聪明,也不喜欢大道理。若不是被乌七八糟的事情牵扯进来,我现在就是一山野村姑。背不出《论语》,写不出策论,更不会遇上你们这些烦心又要命的人和事。”
“你也别跟我说什么书中有黄金屋有颜如玉,书就是书,能生钱生粮吗?能过日子吗?”
“裴濯,我不是你这样的文曲星下凡,能一举夺魁当上状元光耀门楣。我知道,我不学无术胸无点墨,琴棋书画样样不行,根本配不上你。但我真的不想念书,也不想再耍心眼子和人勾心斗角,只想回家守着我爹安安稳稳本本分分地过完一生。”
裴濯也跟着站起身,想要解释:“我……”
窈月一股脑宣泄出了情绪,根本不想听裴濯的解释,直接转身出门:“算了,我宁愿出去挖坑埋尸,也不想跟裴状元您浪费唇舌了。”
裴濯正要追出屋去,谭掌柜笑眯眯地探了进来。
“吵架了?要不要我帮你劝劝?唉,内子在世时,与我总是三天两头的吵架,哄人劝人这套我熟着呢。”说着,谭掌柜就朝裴濯伸出手,“一百钱,保证劝她回心转意哭着回来与你和好!”
“不必了。”裴濯拱手一揖,“过所之事,多谢。斯人已逝,当年的赌约无须……”
谭掌柜冲裴濯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扭头朝外头喊:“把手上的血水和泥土洗洗,准备吃饭了!”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尽往窈月碗里夹菜自己一口未动的裴濯,只顾埋头猛吃却一声不吭的窈月,以及一想到谭掌柜那把从后脑勺拔出来的菜刀就觉得饭菜里有一股尸臭味的周合,不到片刻,三人就十分默契地放下碗筷,匆匆上路。
周合将牛车牵出来,窈月招呼也不打就自个爬了进去,惹得周合侧目。
裴濯与谭掌柜辞行,递给他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谭掌柜一反常态地将钱袋推了回去:“你们要去北干山吧,路程还远着,留着点自个花。”说着,他上前几步,对裴濯耳语,“你留下的那副棺木里,少说藏了百金吧。”
“前辈慧眼。”裴濯坦言,“先父曾言当年不告而别,未能给前辈送上新婚礼金,引为憾事。晚辈特来补上。”
谭掌柜扬眉笑了:“你爹是个妙人。至于你娘……”他心有余悸地咂咂嘴,“可怕得紧,也就你爹能降住了。”
裴濯又一次提起:“故人已逝,您不必再固守旧约。”
“我同你说过了,无论是杀人,还是留在这儿,都是我的决定。与旁人无关,更与你无关。”谭掌柜拍拍裴濯的肩膀,又换上那副奸商面孔,“下次登门,记得多带点银钱。看着挺贵气一人,没想到这么抠搜。”
望城比一个月前乱了许多。
已是入夜,城门口依旧有不少行色匆匆的人和车马出城而去,反而鲜少有人进城。
以致于城门守卫挨个看了三人的过所后,还细细地盘问了一通。
“入城为何?”
“内子久病不愈,某携仆入城寻大巫为内子祝祷祈福。”
那守卫举着火把往车内深处看了看,火光下,逼仄狭小的车内除了答话的年轻男子,还歪坐着一名年纪极轻的女子,面色惨白如雪,的确是一脸病气。
“行了,进去吧。”
等进了城门,裴濯卸下片刻前的从容,急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一路上,窈月虽与裴濯同车,却一直闭眼假寐缩在角落里,不管裴濯说什么问什么都不言不语。可随着夜色渐深,她的脸色竟是越来越差,甚至额角还渗出了一层冷汗。
窈月咬牙,固执地坚持道:“我无事。”双手却不自觉地捂住了肚子,眉头也越皱越紧。
“腹痛?是吃坏了什么吗?”裴濯朝窈月的手腕伸手,“来,我看看。”
窈月有气无力地躲开,依旧闹着别扭:“我这样无智无理的人,不要你管!”
“我怎么能不管!”裴濯急声,一手揽过窈月的肩,将不断挣扎的她强行箍入怀中,“待三书六礼毕,你便是我至亲至爱之人,我怎么能不管你?”
窈月想要挣脱,但既怕力气太大弄伤裴濯,又担心动静太大引车外人注意,挣了几下后就泄了力,任他抱着,带着哭腔委委屈屈道:“裴濯,你欺负人!”
“是,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别伤了自己……”裴濯一手按着她瘦削的肩头,一手摩挲着她单薄的背脊,待她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试探地问,“我略懂一些医术,能不能让我看看?”
“我……我……”窈月后知后觉地从裴濯那句“至亲至爱之人”反应过来,登时脑子乱哄哄的,心跳得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舌头却像是打了结一样,最后只忸怩含糊道:“看了也没用,你不懂的。”
裴濯见窈月的态度软和下来,略微松开她,继续耐心地哄着:“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告诉我,好不好?”
窈月低头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仰起脑袋,将下巴抵在裴濯的肩上,嘴唇挨着他的耳廓,蚊子似的小声道:“我只是……只是来月事了。”
向来游刃有余的裴濯怔住了,他没料到会是这事,而且这事他的确不太懂。
“那……那要我怎么帮你?”
“你就这样抱我一会儿。”窈月在裴濯的怀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像只猫似的蹭了蹭,“再抱我一会儿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