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口救人

    山洞里,潮湿的木柴荜拨作响,溢出如同云朵一般柔软的白烟。

    神木简被一股纯粹的灵力托在半空之中,透出莹润的光泽。

    光芒笼罩下,阿随右眼溢出金色符文,韩纪捻诀施法,试图解开金魄神珠的封印。

    白烟四处散落,火舌蹿弄出来,顷刻间将阴暗的山洞照亮一隅。

    金魄神珠的力量与神木简的力量在眼眶之中纠缠,眼见着那只墨黑的眼眸渗出血来,韩纪担心金魄神珠有所损伤,连忙停止施法。

    神木简落入她的手中,莹润的灵力在触及她皮肤的刹那便化作生根的藤蔓顺着她的经络游走全身。

    顷刻间,她周身迸发出一层灵浪,草木不生的岩壁上细草探出头,燃烧的火舌熄灭,已经枯死的断木之上一朵一朵的蘑菇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

    韩纪闭眼感受着这股温润的力量游走过自己的全身,识海之中,一株小草破开岩石迎风摇曳。

    一道微弱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能不能管管我……”

    韩纪睁眼,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一片黑暗之中,阿随缓慢地爬了出来,鲜血染红了他的半张脸。

    韩纪大吃一惊,连忙去将他扶起,问:“这是怎么了?”

    阿随虚弱地靠在她的肩头,半死不活地骂道:“说好的解开金魄神珠的封印……一并解开御妖符还我自由……现下弄瞎了我的眼睛又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掀翻在地……我没被嘉州城的妖怪杀死……倒是要被你杀死了。”

    他每大喘气一次,韩纪都担心他把五脏六腑中的其中一个吐出来。

    她擦去他右脸上的血迹,见那只美丽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不得不施法替他治伤。

    好在,方才她停得及时,才没叫这只小狐狸成个独眼的残废。

    “金魄神珠的封印现在无法解开。”韩纪重新燃起火堆,“神木简的力量被金魄神珠克住了,强行施法解开封印,你的眼睛也不用要了。”

    阿随捂着右眼的手微微松开,模糊的光影透过他的指缝射进眼睛之中。

    “这神木简里究竟是什么力量?”

    韩纪不语,只专心拨着眼前的火。

    阿随沉默片刻,又问:“能不能先解开锁妖契?我保证,绝对不会逃跑。”

    韩纪拨弄火的动作微微一滞,她看向他的眼睛,试图在那双眼睛中瞧出一些东西来。

    可惜昏暗的洞中只有一团跳跃的火苗,那双眼睛里也是。

    一个半妖,我可以相信他吗?

    韩纪思索半晌,低声答道:“我说过,我不会相信一只妖。”

    阿随面上的笑意倏忽间消散无踪,圆睁的眼渐渐弯成一个弧度,里头反射的火光变成一柄弯刀。

    他自嘲一笑,大咧咧地躺倒在干草堆上,轻飘飘道:“我还以为这段时间的相处,你对我应该有些信任呢。也罢,反正我打不过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原本一人一妖间稍显缓和的氛围又变得针锋相对,韩纪无言以对便拨弄燃烧的木柴。

    木枝燃了好半晌,露出些许烧透了的红炭,韩纪盯着那红炭缓缓道:“方才解开神木简封印的刹那,我感应到悬息壤的位置正在巴陵城中,有了悬息壤的助力,我有把握解开金魄神珠的封印,到时候你若答应以后不再作恶,我可以放你离开。”

    她说完话,静静地等待着半妖的回答,左右都等不到,回头一瞧才发现那半妖已然陷入梦乡。

    韩纪犹豫片刻,将手放到半妖额头,试图探寻他的记忆,可只看见了一片混沌。

    一个强大的法阵护住了他的识海。

    她早知晓这只小狐狸实力不俗,却不曾想他识海中的法阵如此强悍。

    韩纪收回手来打坐调息,在她闭眼的刹那,半妖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一瞬。

    天明之后,一人一妖背着些许干粮和盘缠赶路。

    一连走了五六日,天空之中又下起濛濛细雨。

    远远的半山腰上,一座古刹掩映在青山绿水之间,山脚下袅袅炊烟传来。

    群山将尽,一望无际的平原在眼前铺开。

    “今夜走快些,晚些时候便能到巴陵了。”韩纪咬了口野果子充饥,勒紧了身上的包袱。阿随在身后嘀咕:“腾云驾雾、御剑飞行你没学过么?非得靠走?”

    韩纪道:“此番前往巴陵我们要夺取悬息壤,后头用灵力的时候还多着呢。况且,仙门弟子出行如果全部御剑,这深山老林中吃人的猛兽、杀人的妖邪谁来诛杀?”

    阿随不满地喃喃道:“我又不是仙门弟子,你不如把御妖符解开,我先去巴陵城探路。”

    韩纪笑笑,道:“我又不是傻子,我解开御妖符,你撒开丫子跑了,我往哪去追你。”

    二人说话间,一樵夫挑着一担柴从山坡上走下。

    时辰将晚,他见一个俊俏后生带着一位年轻姑娘在这荒山野道中赶路,厉声高叫道:“赶路的姑娘小哥慢些走!这里夜间有妖怪出没,专吃年轻漂亮的女子。现下天色晚了,二位还是找个住处歇一歇明日再启程罢!”

    韩纪闻言调转脚步,径上山坡,对那樵夫作了一揖,问:“老人家,你方才说这有夜间吃人的妖怪,我可降服,还请仔细说说。”

    老樵夫扫视韩纪一眼,摇头道:“你这姑娘年纪不过十七八,口气倒不小。这山中妖怪夜间吃人,便是得了道的道士也吃得几个,济安寺的高僧前来捉拿也是空手而归,你却说你能降服,莫要托大。”

    韩纪看向那山中,初看不显,凝目观视,果真妖气森森,怨气重重,不晓得多少女子在此间失了性命,决心今夜要留在此山之中捉住那吃人的妖怪。

    那樵夫见她愁眉紧锁,心头忽的想起自己那丧命于此的大女儿,一时之间悲从中来,竟也落泪。

    韩纪疑惑道:“老人家,你为何落泪?”

    樵夫长叹道:“姑娘有所不知,我的孩儿便丧命于此山之中。待到天明找到她时,她的五脏六腑都被掏了去。我与你有些眼缘,实在不忍你丧命于此。若是不嫌弃,我家中还有空屋闲置,也可让你们歇息一晚,待到明日太阳升起之后再赶路。”

    韩纪被他恳切的话语感染,见他两鬓霜白,肩上的柴割破了单薄的衣,叹息道:“老人家,你快些回家去吧,今夜我们在这里守守那吃人的妖怪。”

    日落西山,夕阳西下,樵夫担柴离去的身影孤孤单单,韩纪坐在枝头看了一会。

    阿随嘟囔道:“明明就急着去巴陵城找东西,还要管着管那,没看出来你这么爱多管闲事。”

    韩纪看向坐在另一根树枝上的阿随,下意识反问:“你没有家人吗?”

    落日的余晖洒在阿随的脸上,他怔愣一瞬,一只眼瞳散发出妖冶的金光。

    “没有。”

    韩纪愣住,忽然生出一股羞愧之情。

    阿随折了两片叶子盖在眼睛上,靠着树干假寐道:“我是半妖,无父无母,流浪人间,幸得一个阿姐收留我,但……她对我也不好,她家里人对我也很坏,天天不给我饭吃,还老关我禁闭。后来遇上天灾,她全家都饿死了,我就自己跑出来了。”

    说话间,他颈间的银锁闪闪发光。

    韩纪从不知他还有个阿姐,也从不知他的过去如此凄惨。

    她顿觉自己似乎真的说错了话,岔开话头,问:“你脖子上的平安锁,是她送你的吗?”

    说起平安锁,阿随面上冷漠的神情被驱散些许,但也只是点了点头,没有答话。

    韩纪继续问:“你那个阿姐是人是妖?”

    阿随掀开左眼上的树叶,歪头看向韩纪,漆黑的眼眸里映着天边的红霞,红霞的余晖温柔地拢着韩纪的脸庞。

    他盯着韩纪瞧了许久,缓缓道:“是人,而且与你一样,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韩纪望着他的眼睛,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身影。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道:“这小狐狸不过是只半妖,如何配与他相提并论。”

    卫长风,百年之前的万剑山首徒,出身富甲天下的冀州卫氏,仙资卓绝,天之骄子。

    他也有这样一双漆黑的眼瞳,可最终却道心迷失,走火入魔,万劫不复,死在韩纪剑下。

    说来奇怪,百年之前,神谕剑贯穿卫长风身躯的时候,韩纪心中无悲无喜,无痛无哀,可一百年后,回忆起那天的情景,韩纪竟觉得胸口发闷,喘不过气。

    阿随注意到了韩纪的消沉,他静静地望着她的侧脸,待到天边红霞消失在群山之后,群星闪耀之时,他才开口问:“你盯着我……在想谁?”

    卫长风的身影从脑海中消散,韩纪回过神来,继续岔开话题问他:“你那位阿姐对你那样不好,你恨她么?”

    看出韩纪逃避了他的问题,阿随闭上眼睛,缓缓道:“恨,一开始是这样的。可是我太久太久没有见她了,我已经不记得她对我的不好了。”

    或许是想到往事人总是话多,又或许是沉睡了一百年,太过孤独,韩纪竟破天荒地同一只小狐狸讲起从前:“我其实不太懂这些感情,从小我就只有一件事情做,那就是斩妖除魔,后来我因一时情急,关心则乱,犯下大错,便分离——”

    “打住。”阿随掀开右眼的叶片,用手在眼上搭了一个遮风的小船篷瞅她,“你不懂感情?话本看多了吧你,谁不知道你楚清妙一心爱恋那个裴云齐,然后哎呀——”

    嘲讽声适时而止,扑通一声,阿随被韩纪推下树枝。

    从地上爬起来拍掉屁股上的灰尘,他仰头愤怒地看着韩纪,张嘴之时却噤了声,双眼望向蜿蜒曲折、天地一色的山道。

    昏暗得分不清树木、泥土、碎石的山道上,少女不顾一切地狂奔着。

    明月高高悬在半空,却照不进这密林深处;寺庙钟声落入耳中,却无人能擒那身后妖魔。

    腿脚发软,胸腹剧痛之时,少女脑海中浮现姐姐苍白的面容与空落落的身躯。

    她惊慌之中,忽然失足,跌落坑坎,闻得身后猛兽低吼,爬起身来只见黑风滚滚,草翻树摇,一个三人高的兽影滚落出来。

    那兽影咆哮着朝她扑来,张开的巨口里獠牙错落如钢尺,伸出的厚掌上爪牙锋利如宝剑。

    少女被唬得心惊胆战,几近魂飞魄散,哪里还有心思逃命。

    长长一个人瘫软在地,双眼紧闭,满脸泪水,心道今夜命绝于此,只盼着这妖怪能一下结果她的性命,莫要折磨于她。

    倏忽间,咆哮声止,猛扑声停。

    少女抬头看时,只见一道青影从天而降,手执木杖,朝那黑影追去。

    她抽泣着张望,见那身影应是女子,估摸不是那妖怪的对手,仓皇间自地上摸了一根木棍出来,战兢兢颤巍巍想上去帮忙,却被一人拽住了手臂。

    她吃了一惊,正欲尖叫,却被捂住嘴巴。

    “听话些,杀了妖怪好救你出去。”

    男人声音年轻,压得很低,犹如鼓鸣。

    少女杏眼圆睁,微微点头,便觉脚下一空,回过神来已被男人带着上了树丫,而那男人也立在梢头,不慌不忙地看着远处一人一妖缠斗。

    “这位小哥,那姑娘一个人怎打得过妖魔,你……你不去帮帮她么?”少女泫然欲泣,却又担心惹人不快,因此将泪珠都憋在眼眶里,哭声都压在喉咙下。

    阿随听见她带着哭腔的话语,轻笑一声,目光紧紧盯着黑夜中上下翻飞的青衫,颇为得意地说:“你放心好了,这个世上没有谁是她的对手。”

    说罢,他伸手从树叶子中扯了一个红果出来,胡乱地在身上擦了擦递给少女,心不在焉地安抚:“你吃个果子,不要哭了,哭得让人心烦。”

    少女可怜巴巴地收住眼泪,拿着那个果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远处。

    其实山林之中的情形她现在已经看不见了,只是眼巴巴地望着,脑海中也浮现出诸多画面,或是姑娘将老虎赶走,又或是老虎一口将姑娘吞吃入腹。

    越想越怕,她的身体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突然,身侧的男子长呼了一口气,她心头一跳,手中的红果坠地,眼泪便要滴落下来。

    “那姑娘——”

    她的话未说完,便见灌木丛中传来窸窣响动,不多时,一个身着麻布青衫的姑娘拖着一具小山似的老虎尸体爬上了山坡,来到了树底。

    男子道了声得罪,一把将她从树上推落。

    她惊呼一声,睁开眼时却被人稳稳接住。

    接住她的正是那个打老虎的姑娘。

    姑娘脸颊瘦削,剑眉微蹙,薄唇微抿,下颌紧绷。

    漫山的林海在她琥珀色的眸子里翻滚,她低下头,眼中映出的却是自己那张苍白的面容。

    这是一张很单调的脸,未施粉黛,面无表情,看上去很是薄情。

    “小狐狸,你小心些,小姑娘不像你皮糙肉厚,若是摔着了该怎么办?”韩纪不满地看向阿随。

    阿随却灵巧地翻身下树,摇头叹息道:“真可惜,你没被那凶兽咬死,不然也不能在这里挑我的错处。”

    韩纪白了他一眼,确认怀中的少女没有受伤后扶她站稳。

    少女当即跪在她身前,连磕了三个响头道:“多谢女侠救命,小女子顾盼英无以为报,愿为女侠当牛做马,为奴为婢。”

    “用不着当牛做马,为奴为婢,今天晚上管吃管住就行;我救了你一命,拳头那样大的肉包,我要吃十个。”

    韩纪将盼英扶起,借着阿随举起的火光,她才瞧清盼英的相貌。

    弯眉如新月,杏眼藏流星,清丽绝尘色,窈窕动人心,是个万中无一的美人。

    韩纪惯来是不在乎这些皮相的,只是也禁不住为盼英的容色惋惜,有着倾城之貌却生在清贫之家,往后还不知这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要经历多少风霜雨雪的吹打。

    将虎尸丢给阿随,韩纪攀住盼英的薄肩,叫她在前引路,自己则背着包袱随后而行。

    迤逦行过几条弯曲的小径,要到土路上时,遥遥望见点点灯火,竟是庄里男丁举着火把寻上山来。

    “爹爹!”顾盼英高呼一声,踉踉跄跄奔进那带头的樵夫怀中,涕泪连连,好不可怜。

    樵夫亦落下泪来,责怪道:“你个不省心的讨债鬼,让我好找啊!又怕你被歹人骗去受欺负,又怕你被妖怪掳去伤了性命……让你早些归家早些归家……你做什么去了!”

    后头举着火把探路的男子先后说起话来,一些帮盼英找着晚归的借口,一些劝慰樵夫不要责怪女儿。

    “爹爹,今夜若不是遇见两位少侠相助,女儿怕就要尸横山野,命丧黄泉了。”顾盼英哭诉着,方才在两个陌生人面前她不敢落泪,而今见到了亲友才卸下心防,放声大哭。

    众人这才将火把举高了,望见背着包袱、拖着虎尸的一女一男。

    樵夫即刻认出这是先前遇见的年轻姑娘俊后生,连忙跪倒在地又是几拜。

    其余男子举着火把将两人拥在其中绕着虎尸转了一圈又一圈,赞叹道:“好男子,真有气魄,小山似的虎精也杀得!实在是少年英雄!”说罢,便有几人搂住阿随肩膀,称兄道弟,几句话间便将他的功劳夸得比天大,能耐赞得比海深。

    阿随甚是尴尬地站在他们中间,千方百计避开他们捞来的手臂,躲到韩纪身后将她往前一推,正声道:“这虎精可不是我杀的,全是这位楚仙长动的手,你们莫要夸错了人。”

    韩纪心中正得意着,刚想自谦,却听得那几名男子七嘴八舌地说起她不爱听的话来。

    “小兄弟,这姑娘是你媳妇吧!你怕不是惧内,要将功劳让与她。”

    “她一个女子怎么击杀猛虎?就算是她杀的,想必也是你帮的忙。”

    顾盼英搀扶着樵夫站起身,道:“各位哥哥伯伯们,这猛虎真的是这位姑娘一人击杀的,我亲眼所见。”

    几名男子明显不信她说的话,辩驳道:“这老虎尸体跟小山坡似的,我瞧这姑娘身量纤纤,神色恹恹,怎可能是她击杀!必定是你太害怕,瞧错了。”

    韩纪将身上包袱丢给阿随,挽袖站定,反唇相讥道:“你们这些男子汉大丈夫倒是生得五大三粗的,怎么这虎精今日才被我给打死呢!站边去,瞧好了。”

    说罢,她蹲下身抓住捆虎尸的藤蔓,眉目一横,手臂一动便将那小山坡一般的虎尸轻松扛起。

    这一下,方才还面露怀疑之色与怒色的男子汉们纷纷闭口不言了。

    他们或是震惊,或是赞赏,或是钦佩地看着韩纪,更有一些不着调的用同情可怜的神色看着阿随,喃喃道:“媳妇如此了得,这小哥以后可怎么办呀?”

    “怎么办?跪着办喽,不然还能怎么办。”

    阿随顾不得注意他们的目光,他的眼神痴痴地落在韩纪被火光拉得细长的影子上,宛若凝视着这世间最完美的珍宝。

    良久,他摇了摇头,跟着韩纪笑出声来。

    “怎么样!服不服气呀!”韩纪看着这些男人惊叹的模样,笑嘻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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