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东方才显露出几分鱼肚白,空气中便传来了柴火焚烧时吐露的清香。
顾盼英说话的声音从院内传来,轻盈的脚步声落在竹木制的台阶,沙沙沙沙地靠近了房门。
“楚姐姐!我方便进来么?”顾盼英轻声唤着,淡淡的影子也从窗格间浮现。
得了允许,她抬了一笼冒着热气的肉包子推门而入,因烧火而发红的脸上笑容如花朵绽放。
“楚姐姐,你饿了吧,这是刚刚蒸好的肉包子,你先吃着。”她小心翼翼地将那笼肉包子放在木桌上,双眼却情不自禁地打量起韩纪来,“这么早你便起来打坐练功了,怪不得身手那样厉害。我看你的衣裳有些破了,恰巧我那里还有一匹新得的布,花样很不错,颜色也很是称你,我想给你做身衣裳,又怕那布料粗糙你不喜欢。”
韩纪道:“多谢姑娘好意,只是我是修仙之人,今日杀妖明日捉鬼,衣裳再新也新不过一日,给我做岂不是可惜,还是自个儿留着吧。”
顾盼英见她拒绝之意坚定,收回落在她衣裳上的目光,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木盒,秀眉微蹙,沉吟道:“楚姐姐,娶我哟个礼物想送你……这是去年我爹爹去济安寺帮忙修缮寺庙时送给我的礼物,说是可以保平安……”
顾盼英的话还没有说完,韩纪便猜到她心意,心念微动,伸手接过她手中的木盒,翻开一瞧,竟是个佛像挂坠,道道金光显现,必是数十位高僧佛法加持过的珍品。
有此物在身,莫说山精虎怪,便是寻常妖邪也无法近身,怕只怕小姑娘觉得东西贵重,放在家中供着,反倒让宝物埋没。
只是这吊坠却隐隐透着些不寻常之处,可何处不寻常韩纪端详许久也未曾看出个明堂。
她不由得叹道:“真是怪哉。”
顾盼英咦了一声,问:“何处奇怪?”
韩纪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将木盒推还给她,淡淡道:“这物件是个好东西,受过高僧佛法加持,你还是自己留着用。”
顾盼英刚想答话,樵夫与一位老妇便端着好酒好菜走了进来,在他们身后,阿随也扛着两条长凳迈进屋中。
韩纪连忙站起,接过两位老人手中的酒菜放在木桌上。
樵夫笑着催顾盼英去盛饭,自己则赶忙为韩纪倒了一碗米酒,道:“楚仙长,家中没有什么好东西,只能委屈你喝点我家老婆子酿的米酒了。”
老妇忍不住道:“还不是你,家中剩下的那坛子好酒你非要偷偷喝了,要不然怎么能让恩公喝米酒。”
韩纪抬起酒碗一饮而尽,道:“顾大爷,顾大娘,你们酿的米酒很好喝。”
顾大爷与顾大娘脸上都浮现笑容。
正好不容易寒暄完,五个人坐下,开始吃饭。
韩纪拿起一个肉包子塞进嘴里,嚼了两口便连声夸赞:“大爷大娘,你们家的肉包子也太好吃了吧。”
顾大爷顾大娘笑着分别给韩纪与阿随碗中放了两个肉包子。
顾大娘道:“楚仙长,这肉包子是盼英做的,您要是觉得好吃,晚饭的时候让盼英再蒸一笼。”
韩纪自然也知贫寒之家吃肉包子是十分奢侈的事情,说不准顾家此番将留着过年的鸡鸭都宰杀了,因此连忙摆手道:“不了不了,我们此番来嘉州城,有要事在身。一会儿吃完饭,我与同伴便要进城去了。”
顾大爷闻声正要开口留客,屋外便传来震天动地的锣鼓鞭炮声。
韩纪推窗望去,一群人吹锣打鼓浩浩荡荡地进了小院。
“斩虎天女何在?!”
韩纪对这个绰号有些嫌弃,刚想发表自己的意见,房门便被推开,几个年轻人走进来道:“顾大爷顾大娘,回头岭吃人的老虎被打死了,庄中一致决定要庆祝庆祝!好好嘉奖两位英雄!”
他们声音刚刚落地,两个年迈的老妇人便冲进屋中,架着韩纪便往外走去。
韩纪想出手反抗,又怕伤了老人家,无奈之下只得顺从。
“斩虎天女便在此处!”
说话间,浮尘净瓶塞入她手,法袍披帛挂在她身,韩纪摇摇晃晃地被推上一匹小马,刚想从另一边翻身下马,便听得老妇人高呼一声:“指路仙童到了!”
她闻声看去,一个不伦不类的道童不情不愿地被人推搡着朝她走来,形容可笑神色气恼,不是阿随又是谁。
韩纪噗嗤笑出声来,惹得阿随耷拉着脸盯着她。
“指路仙童,你该为斩虎天女牵马引路才是。”一旁的老妇催促着,炸耳的鞭炮在她们脚下冒出火星,噼里啪啦地跳起舞。
韩纪笑盈盈看他吃瘪,顺手将粗糙的马绳递过去,在刺耳的鞭炮声掩映中悄声道:“狐狸小仙童,还不速速为本天女牵马引路。”
阿随阴沉着脸牵过马绳,墨色的眼眸微微眯起,毒蛇在他眼中吐起信子。
他自认为是无所谓这些事情的,毕竟这一路走来他所受的屈辱又岂止这些。
可看见她面上张扬明媚的笑容就犹如看见深冬雪松开出桃花一般让他不快。
周遭的这些老太婆让他不快,敲锣打鼓的他也不快,这个明明一肚子火却不得不接过马绳的他让他也很不快!
这个可恶的黑心女人,一路上他做了那么多事情她都冷冰冰对着他,却在这里对着一群十分粗鲁的乡下人露出这样纯粹的笑颜让他最为不快!
韩纪歪歪斜斜坐在马上,看见他好似吃了苍蝇一般的神情,心情大好,双手扶辔,缓促银骢。
马儿刚刚走出几步,东拼西凑的仪仗便在她身后举起,旭日东升,瑞气万千,倒叫她真的像下凡来庇佑苍生的天女,而他也真的像一道同行的仙童。
鬼使神差之中,韩纪俯身在他耳边说道:“怪哉怪哉,我竟不知你扮起仙童还有几分天分,若是拜我为师弃暗投明说不定真能修成正果。”
阿随因她突如其来的亲近心脏狂跳,被她口中气息拂过的肌肤汗毛倒竖,牵着马绳的手微微发麻,强装镇定道:“妖要吃人,你要救人,拜你为师,痴心妄想。”
韩纪闻言收了脸上嬉笑颜色,皱眉问:“既不拜我为师,便是要与我为敌了?”
阿随目视前方,抿唇答道:“与你为敌?我早在心里把你……把你剐了一千遍了。”
韩纪听了这话,心中不快,便也立起身来,不再瞧他,冷哼一声道:“好得很,我也把你剐了一万遍了。”
“顾家村迎请斩虎天女,指路仙童降临!”
一声高呼中无数人拥着马儿向前走去,一路上村民们夹道欢迎,鲜花鲜果相送,倒叫韩纪不好意思砸他们的场子。
浩浩荡荡的游村仪式一直持续到午后才停止,韩纪才下马吃了两个肉包子,便听得有人高呼:“顾家村斩虎天女、指路仙童除虎妖有功,城主有请!”
话声刚落,数十匹高头大马飒沓而来,溅起沙尘阵阵,领头的是一名锦衣华服的紫衣女官,腰间金带金光灿灿,剑上宝石熠熠闪光。
她勒马停步,额前散落几缕碎发被风吹开,轮廓清晰的脸上是不粗不细的眉毛,斜飞入鬓的眼睛,玉鼻纤瘦,薄唇泛红,英姿勃发,容色逼人。
“想必两位便是百姓口中的斩虎天女、指路仙童了,在下城主府统领谢必贞,请随我来。”她说话间嘴角勾起笑来,那笑说不上真心却也并不虚伪,隐隐透出些势在必得的意味。
韩纪心想:“短短一夜,这城主府是如何得知斩虎一事?如今尚未得知悬息壤的下落,倒不如前往这传说中的城主府瞧瞧,也顺道见见故人。”
念及此,她应道:“烦请统领引路。”
谢必贞轻轻拽着缰绳,瞥了一眼韩纪□□的小马驹,便有两名兵士牵出一黑一白两匹大马来。
韩纪会意,对后头的百姓作揖拜别,踩住马镫的脚微微使劲,灵巧地翻到那匹白马上去,阿随翻身上了黑马。
一行人策马扬鞭,行了一个时辰便望见巴陵城的城门,在城中放慢了速度又行了小半个时辰望见了巍峨如山的城主府。
城主府漆黑如铁的府门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便是煞气极重的诛妖台与无数披荆执锐的守卫,往后又是一道漆黑的府门,步行了一盏茶时间,才到城主府主殿。
拾阶而上之时,韩纪瞧见谢必贞束成一尾的墨发如万千长针低低垂在脑后。她的声音也如长针坠地一般铿锵有力:“顾家村天女仙童已经带到,速速通传。”
殿前站立的侍者急忙通传:“斩虎天女,指路仙童已经带到!”
一人一妖听宣行至殿上,左右立着许多文官武将,神色肃穆;白玉阶上悬着几道金丝帘帐,光影重重。城主便坐在那金丝帘帐之后,咳嗽了几声后道:“听闻二位是下凡来的天女仙童,鄙人乃巴陵城城主陆权野,有失远迎,还望见谅。不知二位到我巴陵城有何贵干?”
韩纪听见他的名字,眸色一暗,心中叹道:“是啊,凡人命数不过百年,陆识舟如何能活到今日。”
她低下头去,掩去失望与遗憾的神色,冷冷道:“回禀陆城主,我二人并非天女仙童。我乃玉苍派弟子楚清妙,与我同行的是我的师弟楚随。我二人此番下山历练,路过回头岭见虎妖伤人性命出手除妖,事后顾家村百姓盛情难却才有这天女仙童的美名,实在是误传,还望恕罪。”
金丝帘帐后传来苍老的声音:“即是除妖有功,妖尸何在?”
韩纪尚未答话,谢必贞便道:“回禀城主,虎尸已派城中捉妖师查验,在其腹中发现了先前为捉妖而调制的散气丸与人尸,确实是先前逃脱的那只虎妖。”
金丝帘帐后传出笑声,笑声高扬之时又被咳嗽声打乱,陆权野良久才平复了气息,欣喜道:“这虎妖出没于山野之中,伤人无数,甚是难寻。城中捉妖师设计抓捕,却叫它三番两次逃脱,今日二位仙长杀了此妖,为民除害,实乃大功!赏黄金百两,赐美酒十坛。吩咐下去,城主府今夜大摆宴席,款待二位斩虎英雄。”说罢,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谢必贞将韩纪与阿随带去城主府安排的住处,一路随处可见除妖的经幡与灵符。诛妖台上传来狼嚎之声,极重的血气瞬间弥散开来。
韩纪微微皱眉,问:“谢统领,我观那诛妖台上血迹斑斑,煞气层层,想来这些年巴陵城应该除了不少妖孽,花费不少人力财力吧。”
谢必贞头也不回地答道:“五十年前先城主为狐妖所害死于非命,城主继位之时不过十三岁。城主痛恨妖族,因此广纳除妖之士,诛杀妖邪达上千之数,好不容易安稳了十几年,万法妖宗兴起,妖族又卷土重来,城主年事已高便是有心除妖却也力不能及,因此近年来妖怪吃人之事屡屡发生,民心大乱。再过几日便是端午,届时城主将在汨罗江畔设宴祭祀,还请二位届时出席,为我巴陵城百姓安一安心。”
韩纪眼前不由得浮现当年与卫长风夜闯城主府的情形。
那时巴陵城城主为求长生,与上古大妖修蛇勾结,以万民血池为引,违背天道制造出了与自身一模一样的傀儡。每当寿元耗尽,他便与傀儡换血,以此达到长生的目的。而修蛇凭借他提供的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冲破了封印。
最终,韩纪与卫长风潜入城主府杀了当时掌权的城主,斩断修蛇邪骨,破了它的美梦。
那时,她还从城主府地牢中救出了一个傀儡,那傀儡沾染人血,萌发意识。
韩纪问他姓甚名谁,他抱着一条奄奄一息的小狗闷声答道:“陆小狗。”
韩纪知道,他没有名字,他以为韩纪说的“这里居然还有一条小狗”里的小狗是他,后来,卫长风给他选了名字,叫陆识舟。再后来,卫长风战死万妖殿,她继任寒山宗宗主,那时她收到过陆识舟的信,信上写他当上了巴陵城新一任城主,铲除了那些与妖魔勾结的世家官员,他给小黑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安宁,盼天下安宁。
他絮絮叨叨写了很多,在信件的最后,他写:“书难尽言,余候面叙。”
只可惜,她战死落霞地,再没来过巴陵城。
“我听说巴陵城有个城主叫做陆识舟,在位时除妖无数,铲除了许多恶人,想来现城主也是继承了他的遗志。”韩纪试探着说道。
谢必贞脚步一滞,偏头看向韩纪。
她细长的眼尾上挑着,薄唇微抿,有些不悦地说:“你说的便是为狐妖所害的先城主,他一生为公,却死状凄异,是巴陵城的忌讳,你莫要再提。”
韩纪心中一惊,有些怅然,待到谢必贞离去,她还坐在太师椅上发着呆。
阿随换了身干净衣裳走到她身侧坐下,问:“你从方才开始便有些奇怪,怎么你这个十七八岁的天女认识那位死了五十年的城主?”
韩纪低垂着脑袋,幽幽叹道:“我的一个长辈同这位城主有些交情,本来想来瞧瞧他,却忘记凡人性命不过百年,便是修为最高的仙门宗主也不过能活五百年,如今斯人已逝,徒留故城,勾人回忆,让人伤心。”
阿随怔了怔,失声道:“伤心?你……你那位长辈同这城主感情很深么?”
韩纪想起陆识舟寄来的一封封信件,又想起自己直到战死落霞地陨魔洞,也从未回巴陵城看过一眼,便摇了摇头,道:“我那位长辈可是一个与我一样无情的人,哪里会有感情。”
阿随给她倒了杯茶,随即道:“日升月落,有生有死。死亡是这个世上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那位城主虽然死了,但想来他也做了许多他想做的事情,壮志得酬,不枉此生。”
韩纪自然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自然知道他在安慰她,只可惜他安慰人的功夫实在不怎么样。她接过热茶,抿了一口,道:“你不觉得这个城主府有些奇怪么?”
阿随道:“你昨天深夜才斩猛虎,今日午时他们便到了顾家村,速度如此之快说明他们的暗哨遍布了整个巴陵城,可是这样密的一张网,却能叫那修为平平的虎妖再三逃脱,确实有些奇怪。最重要的是,从我踏入城主府的那一刻开始,我眼眶中的金魄神珠便一直发热,这个感觉和上次在嘉州城时一样。可这城主府中,半点妖气也无,想来你要的悬息壤就在城主府,这才能遮掩住大妖气息。”
城主府有大妖。
韩纪问:“你怀疑谁?”
阿随勾唇轻笑道:“你心中应该有目标了。”
“昨夜在回头岭一开始与我作战的并不是那只老虎。”韩纪蘸取茶水,一边说一边在圆桌上写,“我以青木杖重伤了那妖右上臂,它借着疾疾黑风逃往山下,待我再追上那妖将它打死之后,那妖的右上臂却没有伤痕。”
她说完话,木桌上的字也显露出来。
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