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灯烛辉映,丝竹管弦之声不绝,觥筹交错间,娇娥彩女身影翩翩。
韩纪举起酒盏,步履摇晃地向面露疲惫之色的城主桌前走去。
“陆城主,我和师弟敬你。”她皱着眉在席上找寻阿随的身影,左右都寻不见,因而有些气恼地说,“城主莫怪,我那师弟必定是找了哪位美人去了,他不在,我便一人敬你!”
说罢,她又上前几步,酒气熏得年迈的陆权野微微蹙眉。
“我,楚清妙是一个仙门的小弟子。”韩纪单手拿着酒杯,拍着胸脯道,“走到哪里无论干了什么好事那些没眼界的人都不把我当回事,生平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热闹的宴席,第一次被人叫做天女!我很高兴!你高不高兴?”
陆权野布满皱纹的脸上现出笑意,抬手呵退上前的侍卫,道:“楚仙长年纪轻轻便修为出众,日后必定可以成为仙门弟子的表率——”
他的话还没说完,韩纪便打断了他的话,道:“莫要多言!无需多言!知遇之恩,都在酒里!来,我们满饮此杯!干!”
她话音未落,便醉醺醺地向陆权野扑去,距离实在太近,侍女侍卫刚想上前,韩纪便一脑袋栽在陆权野身前的小桌上。
酒水瓜果滚落一地,热菜汤汁洒落一身。
“城主!”
待到侍卫将醉得不省人事的韩纪架起,陆权野已经一身油污。
他愠怒非常,伸手指着韩纪,却见她跌破额角依然毫无反应,长叹一声道:“快将楚仙长扶回去休息!”说罢便散了宴席,在侍女的搀扶下回寝殿沐浴更衣。
谢必贞带着侍卫将韩纪扛回住处时,院墙一角的紫阳花丛中传来窸窣之声。
她停住脚步,侧耳细听,听清花丛中那低咛浅笑声中的淫词浪语,登时面露愠色,厉声呵道:“哪来的狗男女在此处寻欢作乐!滚出来!”
花丛中的声音霎时停止,却不见有人出来,谢必贞接过侍卫手中的宫灯丢了进去,碎片飞溅、火星闪烁之时,两个人影自紫阳花下滚出。
谢必贞定睛看去,见那男子上身赤裸,露出匀称肌肉,墨发高束,面容俊美,正是那叫阿随的‘指路仙童’,而那女子香肩半露,云鬓散乱,脸颊绯红,正是城主府婢女小蝶。
二人一身酒气,衣衫不整,谢必贞十分恼怒,碍于那男子是城主府的贵客,压住火气道:“来人,将二位仙长扶进屋中休息,至于小蝶,乱棍打死。”
小蝶尖叫一声,跪行到她脚下,拽住她的衣摆,啼哭道:“统领饶命!是这位仙长将我诓骗至此,说什么他是城主府的贵客,城主将我赏给他了,欺瞒强迫,小的是被迫的呀!”
小蝶泪眼朦胧,脸色煞白,伸手攀住谢必贞的衣摆,连连磕头求饶。
此时侍卫已将韩纪与阿随送至屋中,听闻此言,谢必贞回身怒视着屋中悠悠然喝茶的阿随,怒道:“楚仙长,小蝶所言是真是假?”
阿随撑着脑袋,极深极黑的眼眸漫不经心地在屋外跪地求饶的小蝶身上扫了一眼,随即偏头瞧着谢必贞,淡淡笑道:“喝得太醉了,说了些糊涂话,还请谢统领恕罪。”
说罢,他喝了口茶,轻飘飘道:“下不为例。”
“好一个下不为例。”谢必贞一脚踢开脚边的小蝶,冷哼一声道,“将小蝶拉下去,打二十棍赶出城主府。”恶狠狠地剜了阿随一眼,转身离去。
阿随见他们走远,慢悠悠地关上房门,一回头便看见方才还呼呼大睡的韩纪此时神色清明地坐在太师椅上,冷眼瞧着他。
“陆权野身上并无伤痕。”阿随边走边说,“你怀疑错人了。”
饮酒过多使得韩纪脑袋发昏,她揉着额角,沉思片刻,缓缓道:“掩人耳目的方式有许多,你今日此举太不妥当。平白无故坏人清白,险些伤人性命,虽是作戏,但伤及无辜,徒增罪业,以后还是不要做的好。”
阿随替她斟茶的手停在半空,沉了脸色盯着韩纪瞧了片刻,方才垂眸笑道:“冒险之事注定要有些代价,不找人帮我作证,事后谢必贞査起我如何洗清嫌疑。”
韩纪冷声道:“代价?一条人命在你眼中便如此低贱么。”
茶杯重重落在木桌上,杯底粉碎。
阿随本算不上好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挑眉冷笑道:“人命不贱,我的命贱。仙长,若是今夜我被发现了,死在城主府,你会为我难过么?”
韩纪怔愣一瞬,偏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随却如同被人踩住尾巴的猫一般不依不饶,咬住牙道:“你不要岔开话题,如果我死了,你会舍得为我掉一滴眼泪么?”
韩纪不知他忽然发什么神经,与他说不通,也懒得理他,沉默良久见他不再言语,冷声说道:“从前城主府有一个禁地,方才在席间我与那些侍从交谈时得知了大概的方位。一会儿我自己去闯一闯,若是能借此捉到那妖,夺回悬息壤,届时解开金魄神珠的封印,你便可以恢复自由身。若是我被抓住了,你也全当不知,一切我自己扛。”
说罢,她起身离去,只留那只半妖孤零零地站在黑夜里。
夜半时分,一道黑影在城主府上空飞快掠过,直奔后山的宗祠而去,这黑影敏捷如风,沿路掩映在屋檐与天空连成的大片阴影之下,只有越过皎洁月轮之时,才会让人看见刹那的踪迹。
“你看什么呢?专心点,一会儿被领头的看见你发呆又要挨板子。”挑灯值夜的侍卫拍了拍身侧的兄弟。
那侍卫揉了揉眼睛,道:“刚刚我好像看见月亮上有个身影,但是一眨眼又不见了。”
挑灯的侍卫闻言抬头看月道:“我看着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呀,若是真有身影那怕是嫦娥吧。”他意识到了什么,紧蹙的眉头展开,咧嘴笑道:“你小子该不会是动了春心想姑娘吧?”
谈笑间,两名值夜的侍卫转进拐角,韩纪从阴影中探出身来,支开小窗翻了进去,轻轻将窗户合上。
宗祠内,数不清的牌位似剑锋一般矗立在神龛之下,白烛垂泪,燃到天明;供台上,鲜嫩的瓜果与精致的糕点小山似的摆放。
韩纪的目光在牌位之中寻找着,终于瞧见了熟悉的名字。她走到蒲团前,从香盘之中取出三支线香准备在白烛前点燃。
在烛火要点燃线香的刹那,她又将香归还到原处,黯然道:“陆识舟,第一次见你是百年前夜闯城主府禁地,时隔多年再见,我还是在夜闯城主府禁地。行的是偷鸡摸狗之事,自然没办法给你点香了,你莫要怪我礼数不周。”
她的目光在周遭的牌位上转了两圈,最终又回到陆识舟的牌位上。
牌位有人擦拭,自然不会落灰,但陆识舟的牌位下有着淡淡的划痕。
如果是旁人,自然不会发现,可韩纪偏偏只认识陆识舟,也只祭拜陆识舟。
韩纪轻轻转动陆识舟的牌位,便听得咔哒一声,紧接着身前的三只蒲团旋开,显出一个通道来。她不禁看向陆识舟的牌位,轻声道:“你们城主府机关一百年也不改进改进,遇上邪魔歪道该怎么办。”
沉默片刻,她叹道:“真寂寞呀,卫长风死了你也死了,本来我也死了,你们倒是好死了一了百了,怎么就我命苦要活两辈子。
”
说罢,韩纪孤身潜入地道之中,那股如百年前一般腐朽闷塞、充斥着灰尘的味道钻入鼻腔之中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堂堂万剑山山主的得意弟子,竟与我狼狈为奸做如此鸡鸣狗盗之事,实在是世风不古,有伤风化。被万剑山那群老顽固知道了,只怕气得胡子都要歪了。”少女戴着一张丑陋的面具,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地道里正举着火把探路的仙门弟子。
韩纪顺着那少女的目光寻去,布满青苔的地道里,背负长剑,身穿黑衣的卫长风目不转睛地查验地道之中有无机关。
他漆黑如墨的眼睛里闪烁着金色的火焰,呼吸之间,挺拔的鼻梁反映着温润的光。
“无念师妹莫要取笑我,能与你并肩战斗是我的荣幸。”卫长风扯下遮面的黑布朝韩纪一笑,韩纪却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死太久了,她几乎要忘记他的相貌了。
想到遥远的前尘往事,韩纪心头如同这冗长而昏暗的暗道一般涌起些不明不白的沉闷之气,好在这沉闷之气无法左右她的身躯,她依旧沿着记忆中的路径敲击着墙壁的砖块。
咔哒一声脆响,石壁之上一道暗门旋转开来。
韩纪欲燃火观视其中,便听得头上传来细微的响动——有人进了宗祠。
那人的脚步缓缓向供台走去,韩纪听见他扭动牌位的声音。
她再来不及查看,连忙闪入石道之中,在黑暗之中按下一侧墙角凸起的机关,将暗门掩藏起来。便在暗门关闭的瞬间,她听见箭矢破风而来的声音,意识还未思考,身体便已经灵巧地避开了无数的箭矢。
韩纪惊呼一声好险,胸膛之中的心脏扑通乱跳着,燃起掌心火小心翼翼地踏上石道。
不得不说,城主府对于这块禁地的机关还是增加了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巧思的,譬如从前暗道里就没有这些箭矢、飞针、落石、钢板、火球、元水、流沙、毒雾、蜈蚣、蜘蛛等等。
韩纪沉着脸甩掉衣角上的火星子,看着近在眼前的出口叉腰大喘气。
这是机关么?这是练武场吧!她没被弄死都要累死了!
肯定是陆识舟那个鬼灵精弄的!
韩纪长呼一口气,擦去满脸的汗水,抬脚往亮着光的出口走去,却不曾想,在她的脚踏上石板的瞬间,原本平整的地面陡然倾斜,她脚下一滑,不受控制地往下滚去。
原本想着只不过换一种方式出场罢了,滚出去就滚出去了,反正也没人看见她丢脸,可待滚到洞口的时候,地面消失了,数十丈深的断壁近在眼前。
韩纪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洞口悬下的铁链,才没有摔下山洞,变成一滩烂泥。
她俯身看去,数十丈下的地面上长满了野草,一条弯曲的小径穿过草地,沿途设置的石灯里烛火摇曳,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正在草间低低飞舞。
小径的终点坐落着一尊巨大的月神像,她手中抓住的铁链便与从神像肩部牵出。
神像头戴花冠,身披帔帛,胸饰璎珞,可本该端详温柔,双目下视、慈眉善目的神像被削去了面庞。从山顶的缺□□下的一缕月光恰照耀在那空白的面庞上,生出一种怪异而奇特的美感。
这里与百年前相比变化许多,从前那神像不过一人高,如今却有十余丈。
城主府竟将这一座山都挖空了。
侥幸捡回一条命来,韩纪不敢再放松警惕。
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如方才一般中了招。
铁链冰冷湿滑,韩纪几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堪堪摇摇晃晃挂在半空,欲捻诀下地,却听得下方传来些模模糊糊的谈话声。
“仔细着些……莫要将他们放跑了……”
韩纪屏息凝神,低头看去,只见神像之下不知从哪里走出了一个人影,正对着里头的人说这话。
那人说完话转身走上小径,光线太暗,韩纪实在瞧不清那人的面容。
未免灵力波动惹人注意,她双手双脚攀上铁链,正欲翻身,却忽然听见丝丝的声响,闻声看去,一条毒蛇盘在铁索之上,此时正直起身子冲她吐舌。
这蛇花纹之绮丽,色彩之鲜艳是韩纪前后两辈子都没瞧见的。
她坚信只要轻轻来上那么一小口,她今天不是被毒死后摔成烂泥,就是摔成烂泥后被毒死。
前有猛虎后有追兵,韩纪大气也不敢多喘,刚想后撤那蛇便弓起身子朝她抓着铁索的手指咬去。
情急之下,她撤出一只手抽出青木杖朝那蛇打去,毒蛇缩头后撤,她抓着铁链的手却一滑。
视野颠倒,神像倒悬,她在坠落的刹那想起了那只被她胁迫卷入风云的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