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来覆去

    霍司琅端坐在主桌首位,两星二角的徽章在她衣襟上泛着耀眼的光。

    首席说话时,她眼睫都不曾颤动一下,只在对方语毕的间隙颔首,杯中酒液连一丝涟漪都未惊起。

    宴厅的灯光似乎格外偏爱她,将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晕。

    侍者不小心将酒洒在伏苏箐袖口时,有人屏息等着雷霆之怒,却见她只是轻轻推过去一方素帕。

    首席官也只是笑笑说:“没关系,以后注意。”

    “小夜。”她唤霍司夜的声音很轻,年轻人转身时,她已收回目光,正用银匙搅动汤羹。

    匙柄映出她唇角转瞬即逝的弧度:“要不要试试看这碗汤,你父亲也很喜欢。”

    霍司夜是她独子,饶是他没有继承家族的荣耀勋章,也一定不能完全摆脱家族的蒙荫庇佑——其实也不怎么厉害。

    她这么想。

    皇甫瑶儿掀起眼皮,朱唇轻启,打破了片刻静谧:“你知道伏苏祈和她有什么关系么?”

    施雅放下勺子,略有遗憾地看了一眼羹汤,答道:“当然知道。伏苏祈的母亲也姓霍司,是霍司总执行官唯一同父同母的妹妹,血脉相连,关系匪浅。”

    皇甫瑶儿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她右手旁刚才摆着一道苦瓜翡翠盅,里边黑松露的味道有一点像麝香,微不足道的苦味就和她皮鞋面刚溅过来的汤水一样。

    虽然再之后她还可以有好多双鞋,但仍是会为这一点汤水而感到膈应。

    太没用了吧…这么适合社交的地方,她为什么这么不小心。

    此时的黑松露也变得面目可憎,像硫磺般苦涩难言。

    “看,他们都身份地位接近,天生就站在云端,能稳稳坐在令我仰望的位置。可我呢,顶着个公主的名号,却似个局外人,卡在这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地方。”

    皇甫瑶儿身形未动,她好厌恶脚上这双鞋,连同它的形状也变成了过期已久的鸡蛋。

    她不得不让施雅去处理:“雅儿,帮帮我,我想换掉这双鞋。待会儿他们过来了,你就说我的鞋是被你弄脏的。”

    “好的,公主。”

    “公主…他们应该不会问吧?”

    “那又怎样,要是不问你也得说,不然他们会误会是我弄脏的!”

    “好的公主。”

    施雅瞧着她这副模样,轻轻叹了口气,本想继续劝慰几句,可连日来被皇甫瑶儿时好时坏的性子折腾得心力交瘁,话到嘴边只剩无力。

    她视线骤然落在角落里的翟恬身上。

    翟恬是一条美人蛇,习惯鸠占鹊巢,她大概享受着掠夺来的一切,瑞安则是一只插上翅膀的老鼠,要飞不飞的,却总能仗着自己在阴暗下水道学来的手段,欺软怕硬,游离在罪恶边缘。

    一条美人蛇,一只插上翅膀的老鼠,他们竟萌生出所谓“真爱”。

    施雅心不在焉地大吃一口,被一些杂七杂八抽走了大半心神。

    若是此刻她能想出什么问题,想必也是皇甫瑶儿那些古灵精怪的比喻。

    角落里的他们是一对鸡蛋,臭鸡蛋。

    她却得向看那只插着翅膀的老鼠。

    *

    接风宴不平不淡地结束了。

    华灯初上,宴厅外的泊车坪一片忙碌,车辆鱼贯驶入又缓缓驶出,车灯交织出迷离光影,色彩浓艳,像是一道道彩虹。

    贺兰羽抬手招来司机,轻声交代着送乔理理和翟梦回去。

    待那两人上车远去,他才转身看向伏苏祈与贺兰烯。

    伏苏祈周身的温度像是雪花、凌霜,他倚着车身,只疏懒地瞥了贺兰烯一眼,那眼神仿若蒙着一层细雪,漫天飘零,让人如何也望不进去。

    贺兰烯倒是满脸餍足,嘴角噙着笑意,身上还悠悠飘着翡翠苦瓜盅那独特的清香,不算浓烈,微风拂过,丝丝缕缕便散了。

    “我来开车吧。”贺兰烯忽然脆生生开口,跃跃欲试。

    贺兰羽无奈勾唇,上前两步,修长手指轻搭在车门上,温声劝道:“这车操控难度系数不低,你平日里开惯了轻便小车,怕是应付不来。”

    伏苏祈却仿若没听见这对话,利落转身,径直坐上副驾驶,身子往后一仰,脑袋轻靠椅背,须臾间便阖上双眸,沉沉睡去。

    他睡得肆意又安静,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头,长睫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平日里漂亮高傲的轮廓此刻柔和不少。

    灯光透过车窗洒在他脸上,像是为他笼上一层五光十色的薄纱,他的倦意丝丝缕缕渗漏出来,接着,沉默地盖住彩虹。

    “阿祈最讨厌应付这些了。”贺兰羽轻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道,目光仍落在伏苏祈身上,“果不其然,一松懈下来就犯困。”

    “算了,贺兰烯,我相信你,随便怎么开。你要知道,这种程度,我们是死不了的。”

    话语刚落,霍司夜迈着沉稳步伐走来,劲节孤高。他利落地拉开后座车门,长腿一跨坐了进去,关门声利落干脆,隔绝了外界喧嚣。

    相较其他人,霍司夜精神看着是最好的,可凑近便能瞧见他眼底那抹难掩的疲惫,连续几日的奔波忙碌,应酬交际,纵是他也有些吃不消。

    他晚宴上多饮了几杯酒,此刻脸颊微微泛红,酒气氤氲,他红着张脸的时候瞧上去很是暧昧,配上那素来凉薄寡淡、仿若冷月高悬的神情,无端多了几分斯文败类感。

    他塞着耳机,似在养神,又似在思忖着什么。

    蓦地,霍司夜那清冽如泉的声音,仿若穿过静谧夜色的一缕幽风,顺着耳机传了进来。

    想来这耳机定是特制的互通款,加密频道把外界的嘈杂尽数隔绝在外,只剩这私密空间里,两人的声音低低萦绕、隐秘。

    车厢里空调开得有点低,霍司夜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郑教授跟我提过你。”

    他松了松领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现在可以直说。”

    贺兰烯眨了眨眼,笑得毫无负担:“那学长的课堂笔记能借我看看吗?”

    霍司夜没说话,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过来。

    他的手指有点凉,碰到她手心时却更像被冰到。

    贺兰烯低头看名片,紫罗兰色的边在车灯下反着光。

    “收着吧。”霍司夜往后靠进座椅里,语气随意但眼神认真,“以后有事可以找我,不过机会有限。”

    贺兰烯把名片塞进包里,抬头时在后视镜里对上霍司夜的目光。

    她突然问:“那学长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霍司夜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挑了挑眉:“你觉得呢?”

    “先说好,我能力一般。”贺兰烯转着方向盘,语气轻松,“但能帮的忙我不会推辞。”

    霍司夜低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愉悦:“那就帮我多照看下阿祈吧。”

    “他是我未婚夫,”贺兰烯答得干脆,“这还用说?我肯定看好他。”

    霍司夜望着窗外闪过的路灯,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翟梦远远便瞧见那辆辨识度极高的车,风驰电掣,速度较学院里的“跳楼机”也是不遑多让,不禁探出头咋舌:“不愧是他。”

    乔理理一脸担忧:“烯烯也在上面呢,她会不会害怕呀?”

    “当然会害怕,这种速度,她会被吓坏的!”

    贺兰羽睡眼惺忪地撑开眼皮,脑子还迷糊着,仿若被一层浓稠迷雾裹住。

    眼前万千虚浮,恍惚间,他竟以为见到了故去已久、面容慈祥的太奶,惊得差点弹起身来。

    待缓过神,看清副驾驶上还未醒来的伏苏祈,贺兰羽“扑哧”一笑,胳膊肘旁边捣去,精准地给了霍司夜一下,含含糊糊报上地址,话还没落地,便眼皮一耷拉,又栽回座位昏睡过去。

    霍司夜是第一个下车的,走之前,他调整了一下贺兰羽睡觉的姿势。

    车窗外夜色奔涌,海风呼啸着灌进来,携着大海特有的咸涩凛冽。

    不多时,目的地渐近,一座隐匿于海岸线的私人海景别墅缓缓映入眼帘。

    海上生明月——明月破云而出,别墅仿若一头从深海浮出、休憩于岸边的海豚,庞大而沉静。

    贺兰羽推开车门,双脚刚沾地,手机便疯狂震动,他眉头紧蹙,迅速接通,还没说两句,情绪便如点燃的火药桶般爆开,声音高亢急促,一看便知状况激烈。

    “我靠他个小王八羔子,敢在我地盘闹事……等把他捆了,我把他毛一根一根拔掉——”

    “你吃这么肥就给人家拔毛,拔到猴年马月吧?你要是有点出息,他都不至于敢闹,把他名字给我报上来!”

    “贺兰羽你口气冲我撒干嘛,我那叫壮实,哪像你一天吃不了一口肉,瘦了吧唧的…他叫啥来着…”

    贺兰烯默默将视线挪开,轻移至伏苏祈车门旁,将其慢慢拉开。

    车门开启瞬间,似有静谧月光裹挟海风一并涌入。

    伏苏祈仍在沉睡,半张脸隐在幽暗中,另半张脸被月色温柔轻抚。

    恍惚间,他身后似有半边羽翼悄然舒展,月色穿透轻薄雾霭,洒落在羽翼之上,泛起粼粼微光,恰似海月下涨落的潮水。

    他手上戒指不慎滑落,手指如月色一般,冷艳洁白。

    贺兰烯心口蓦然一紧,呼吸都轻了几分,她蹲下身,似是面无表情地握住他的手,动作轻柔的——

    一枚枚捡起戒指,重新为他戴上。

    那边贺兰羽刚结束唇枪舌剑般的通话,挂断电话长舒一口气,平息了翻涌怒火,转身正欲唤醒伏苏祈。

    恰在此时,伏苏祈睁开了眼眸,已然清明。

    抬眼,眸光是撞进那轮高悬海上的明月,还是看见海雾缭绕间的贺兰烯。

    一时间,唯有海浪有节律地拍打着海岸,褶皱丛生,泛起层层白沫,摩挲着海岸的礁石与沙砾。

    翻来覆去。

    “……”

    “阿祈,天涯共此时。”

    她还没有来得及把手放开。

    ————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张九龄《望月怀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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