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

    “姑娘,还嫁么?”

    花轿帘儿被喜娘掀开,泄了漫天如沸如羹的蝉鸣进来,大抵是拂晓时才落过雨的缘故,石板上犹在弥漫湿热的水汽。

    这是昭徽一十九年的夏,齐遇鸢入京嫁宋阁老膝下独子宋旻。

    这桩姻亲乃是幼时母亲所定,母亲临卧病榻时独独放不下的也只这一件事。

    “为娘一生唯一信得过的只有宋阁老,为娘走后,你便上京投奔他,宋府可护你一世安宁。”

    只是母亲没有料到,有一日皇上会着令杖毙宋阁老,定其结党营私、谋逆不敬之罪。

    这个消息传来时,喜娘惊疑不定,问话里看似是关心,实则是不愿再送宋府这趟亲,唯恐扯上牵连。

    齐遇鸢垂下眸,轻声说了句“那便散了吧”。

    闻言,喜娘与抬轿的轿夫们都长吁了口气,纷纷谢过遇鸢,忙不迭放下轿子散去。

    所幸花轿还未出门栏,总不致招惹闲言碎语。

    院中葱茏的古槐遮天蔽日,遇鸢从花轿里出来,扯下头上繁重的翠凤钿花彩冠,将其轻放在槐树下,伸指抚上坚硬青翠的树皮。

    该熬过多少个沉闷躁郁的夏,才能同此槐一般苍梧茂盛。

    如此她便也不必四处投奔,寄人篱下。

    下一声蝉鸣再响起时,遇鸢回了妆室,褪下一身大红婚服,换回来时着的那件雪青纹纱罗衫,衣衫的袖口还藏着一迭信。

    这是迭两年前寄至临川的书信,彼时母亲已病逝一年有余,付信人仍在封简上写道“江西临川齐若拙安启”,显然不知母亲已故,信中又说“与宋府定亲乃一步差棋,令媛万不能入京”。

    遇鸢不解付信人何出此言,而她自己其实也不愿成这门亲,倒不是因为宋阁老倒台。

    只是她时常想起母亲说的,每个人生来都携着一场雨,一旦有了交集就不免被打湿。

    也许母亲正是被这样的雨打湿过,才闭口不提她的生父是谁。

    遇鸢时刻提防着这场雨。

    可她依然要上京,母亲为了佑护自己隐下太多事,她却做不到永远这样混沌地活着,起码她该知道自己是谁。

    遇鸢决意先去寻付信人。

    此信落款处并未写明名姓,只单单题了一个固宁寺寄。

    遇鸢一路问询,终达固宁寺时已是酉时。

    寺门口有扫地的僧人,遇鸢执信问道:“小师傅,家父在民局做事,今儿有一封寺里来的书信要寄,忘了写寄处,凡请小师傅帮我看看,可晓得此信是谁所书,我也好问清楚寄处回去告知家父。”

    遇鸢折起封简,指了指落款。

    僧人停下手中动作,抱着扫帚偏头看过来,端详了一阵子,蹙眉道:“寺里师兄弟的字迹我都识得,你这封信不像是出自我寺僧人之手。”

    僧人说罢又埋头扫起落叶,遇鸢失落垂下眸。

    须臾,却见僧人似想起什么,又猛地抬头道:“我倒是想起来了,寺里住了几位客人,说不定这信是客人要寄的,姑娘不妨去客堂打听打听。”

    “多谢小师傅。”

    遇鸢喜出望外,道过谢便直往客堂行去。

    过了空门,又穿过几座佛殿,就在快抵达客堂时遇鸢忽然驻了足。

    坐落在她身前的是伽蓝殿,大殿外壁上绘有壁画,其间狻猊腾云,千佛乘莲,瑰丽庄严。

    就在这描金沥粉的壁画下,她看见了八个字——大直若屈,大巧若拙。

    母亲的名字正是取自这句话。

    只见深深浅浅的颜料渗入字缝中,这八个字竟比壁画还要早一些刻在上头。

    遇鸢屈下身子,伸指描摹过每一道笔画。

    字形飘逸,笔法奔放,端的是一手奇崛瑰丽的狂草,这是母亲写字时最惯用的字体。

    可上头的却并不是母亲的字,遇鸢识得的,母亲的字最是锋芒毕露,刻字者倒似刻意仿之,只见其形,不得其韵。

    她盯着这短短几个字看了许久,久到日沉西山,月色泠泠,遇鸢方缩回手,心潮仍不能平复。

    她像是考据古史的史官,哪怕只是收获些微的史料也值得她雀跃不已。

    回神时遇鸢瞥见袖中的书信,始才想起此行的正事,终于站起身来,复望了眼壁下字迹,才继续行往客堂。

    至回廊,遇鸢远远地看见客堂里有一着青衫的青年,其敛眸趺坐于蒲垫上,合掌叩拜面前佛像,背影清寂得仿佛陷在雨里。

    直到遇鸢踏入堂中,青年似有所觉般微微偏过头,并未睁眸,只道:“灯需加罩、添油,方可照暗,主持今日讲经时留给我的问题——何为罩,何为油,我现在想明白了。”

    “罩为晓慧,油为修心,方可照万民之暗,我也有一问想问主持,为何泱泱江山终要熄灭这盏灯?”

    他的声音清润中夹着一分猝不及防的沙哑,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悲泣。

    大抵是久久未得到回应的缘故,青年落寞地回过头,继续叩拜神佛。

    月色穿过板棂窗落在他的青衫上,泛起透白的光,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片湿漉漉的青苔。

    遇鸢斟酌良久,还是答道:“于江,灯是照明之物;于山,灯是焚木之火。”

    青年祈拜的手凝滞在半空,他睁开目,起身回首望来。

    夜风忽而汹涌,寺中聒噪的蛙鸣在这一刻静谧下来,他的睫上盛着一点盈光,在月色照映下竟分不清究竟是泪光,还是月光。

    遇鸢只觉得他颇为面熟。

    他却比遇鸢先认出了对方,启唇轻而缓地唤了一声:“遇鸢。”

    齐遇鸢终于想起来,他们幼时是见过的。

    昔年宋阁老至临川访母亲时,他也在。

    就在那小小的后苑里,遇鸢掀开帘幔偷偷朝亭子里的母亲与宋阁老望去时,他也正回眸望来。

    四目相视的间隙里,母亲正与阁老商议好他二人的亲事,他便望着遇鸢笑了笑。

    遇鸢飞快拉下帘幔,只当没瞧见他。

    而今在寺庙里再度相视,她没再别开目,眸光落在宋旻腰间的孝带上,道:“我听闻阁老的事了,节哀。”

    宋旻冲遇鸢挤出一个笑,这笑苦苦的,仿佛在药汤里硬添了几勺糖,反而更不是滋味。

    “宋家失势本是我一人的事,却不想连累了你,若你不便嫁,我可以再安排人护送你回临川。”

    遇鸢便知道宋旻误会了自己来固宁寺的意思,她没作解释,只是道:“我不回临川。”

    夏夜的风拂过门栏,香台里的青烟随风萦绕在二人之间。

    宋旻一时看不清遇鸢眸底的悲喜,只是听她声音清沉而固执,不免想起了父亲受刑前交代的——“你要好好护着遇鸢。”

    于是道:“即使不回临川,留在京师也该有个落脚的地方,我回头叫家仆收拾间卧房出来,你我的婚事就先放一放。”

    他不是个失信的人,却不敢再与遇鸢成这门亲了。

    原因无它,眼下谁和宋家扯上干系,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遇鸢抿着唇,思量许久,到底应了一声:“多谢。”

    宋旻望了眼窗外,月影稀稠,夜色沉如浓墨,他道:“今日天色已晚,暂且先在寺里借宿一晚,明日一早再回府。”

    他事事安排得妥帖,先是与主持打过招呼,又寻了个小僧人过来带遇鸢去禅房歇息。

    小僧人正是遇鸢酉时在寺门口见过的那位,一见到遇鸢便问:“姑娘,可寻着那封书信的主人了?”

    遇鸢摇摇头:“还不曾。”

    “倒也不怪,平日里也常有施主借固宁寺的名义寄信,一来是为了修功德,二来也可以传福泽。”

    小僧人领着遇鸢穿过回廊,至禅房前,拿起一大串钥匙,挑出其中一片打开房门上的挂锁,一边道:“姑娘不必着急,白日里有施主来上香时我也帮姑娘问问。”

    “有劳小师傅了。”

    遇鸢步入禅房,小僧人将那片钥匙留给遇鸢,正欲离开时却闻遇鸢又道:“小师傅,我还有个问题。”

    小僧人止了步:“姑娘请说。”

    “这寺是何时所建,伽蓝殿外壁下‘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八个字小师傅可知是何人所刻?”

    小僧人闻言疑惑地打量起遇鸢,可观其目色真挚,又实在清清白白的模样,问的也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问题,便不疑有它,索性答道:“本寺是昭徽元年为祭奠先帝而建,至于你说的那八个字,修建之初便在那上头了,也不知是何人所刻,后又传言此乃天人赐字,是以留存至今。”

    “多谢小师傅解惑。”

    小僧人走后,遇鸢关上禅房的门,清稀的月色顺着槅窗流入房中,似一地水波荡漾。

    她理了理思绪,再度摊开袖中的书信,循着记忆将字迹与伽蓝殿上的比对,却并不是同一人的手笔。

    隔间的禅房忽传来动静。

    “宋家倒台,清流瓦解,各方势力怕是要重组了。”

    “水至清则无鱼,宋阁老过清过直,这一天迟早要来的,另则便是宫里修宫殿的事,云贵那边运输木材受雨水之阻,期限一拖再拖,王爷该做打算了。”

    “老师的意思是,让我主动向父皇请缨去当地督办此事?”

    那被称作“老师”的人却没有再说话。

    两间禅房仅隔着一堵薄薄的槅扇,昏黄的烛火透在槅扇上,像一滴糊在窗纸上的桐油。

    不多时,隔间传来推门的声音,遇鸢也将房门拉开一条小缝。

    透过门缝望去,只见一身着蟒袍腰束玉带的男子从里头走出来,这个人应是王爷了。

    他靠在檐柱旁,仰首望月,清辉洒落满身,眉宇间凝满哀愁。

    遇鸢才发觉,其人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竟已早生华发。

    男子长叹一声,垂首离去。

    遇鸢正要关上房门,只闻隔间传来一声:“听都听了,何不进来坐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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