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隔间的房门被缓缓推开。
一名老者端了盏油灯从禅房里出来,他须发皆白,身间只单单披了件素白道袍,形如仙鹤。
老者抬手招了招,示意遇鸢进屋说话。
遇鸢搭在房门上的手显出一丝犹疑。
四野空寂,阶下时而浮起几声蛙鸣,打破了禅房前的僵持。
遇鸢跟着老者步入屋内,老者坐在茶几一侧,把手中的油灯放到桌上,灯碟叩在几案上,发出一声“哒”响,如胸口跳动的心音。
“坐。”老者道。
遇鸢坐至老者对侧,身前的几案上还有一盏茶,应是方才的王爷所用。
茶叶是上好的峡州碧涧,翠绿的芽尖在茶底打着漩,茶色黄绿明澈,茶却已经凉了。
老者拂袖推开茶盏,道:“此茶产自湖北,口感偏涩,你不定喝得习惯,说说你是哪里人,我且看看我这陋室里有没有当地的茶叶。”
“我不懂茶。”遇鸢静静注视着老者,顿了顿,又道:“我是江西临川人。”
老者捋着胡须的指节顿了一刹,咂摸起来:“临川啊,我记得五年前,你们临川出了个神童。”
“昭徽十二年,临川有一子一人连拔县试、府试、院试三试案首,昭徽十四年,此子参与乡试,又中解元,彼时其人不过十二岁,可谓天纵奇才,我本等着此子在会试中的名次,岂料此子并未参考,此后销声匿迹,可惜!可叹!”
老者回忆道:“此子叫什么来着……我当真是老了,越发记不清事了。”
灯碟里的油灯映照在遇鸢墨色的眸底,像一簇焰火。
她没有告诉老者,他口中那位神童此刻正坐在他的跟前。
昭徽十四年深冬,母亲病入膏肓,她放弃了来年春的会试,留在病榻前照料母亲。
母亲本就不喜自己扮作男子身份参与科考,到了这时她又怎能再违母意。
然而母亲虽反对,却仍孜孜不倦地授她学识,犹记得母亲躺在病榻上忧心忡忡道:“遇鸢,我不知将这些东西教给你究竟是为你好,还是害了你。很多人通读四书五经、研习圣人之学是为了报国济民,可你不是,你习书,却并不好书,书中知识对你而言只是取得名利的手段,大抵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真正享受的是所有人艳羡、崇拜的目光。”
“你恃天赋而骄,渴望顶峰的名誉与权利,你这样的脾气有朝一日定要吃苦头的,若你执意走上科举之路,我只希望你能记住一句话——和其光,同其尘。”
遇鸢自认通读诗书万卷,可至今仍不能读懂母亲的这番话。
老者的话语带回了遇鸢的思绪:“我有一个习惯,凡窃听者,必割耳儆之。”
夜风哗然,刮得门户吱吱作响。
遇鸢望着老者,在那双苍老凹陷的双目里,她看见近乎铁刃般的寒芒。
转而间,老者又笑了起来:“不必如此紧张,今夜你我投缘,我便不要你的双耳,只要你为我办一件事。”
遇鸢问:“什么事?”
“我有一些物品需要你送到城西宋府,若其问起是何人所赠,你不必透露。”
城西宋府,那便是宋旻的府邸了。
这于她而言实在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遇鸢答应得很快。
老者交到她手里的是一摞赙仪,用以告慰丧者家属。
“去吧。”老者道。
遇鸢抱着赙仪回到了自己的禅房,她决定明早将其交到宋旻手里,此刻吹灭烛灯沾枕而眠,总算褪尽一路疲惫风尘。
隔间里昏黄的油灯也灭了,月色如水般流淌入户,映照一室波光。
入了夏,天亮得格外快些。
寺里的晨钟始才敲响,天际已泛起青白。
遇鸢梳洗毕便去寻宋旻,寺里主持却告知她一刻钟前宋旻已先行离开了。
遇鸢回望着搁在阶上的那一沓赙仪,蹙了蹙眉。
却闻主持合掌再道:“旻去时托贫僧转告一言,他希望女施主能安心住进府邸,勿有负担。”
遇鸢便也不再多问,回身拾起赙仪,离寺往宋府行去。
寺里一阵轻风起,百树作响。
主持望向遇鸢的背影,指腹轻捻过手中佛珠,低吟道:“是非拂面尘,消磨尽,古今无限人。”
……
遇鸢寻宋府府邸寻了许久,此刻站在一处破旧的宅院前,她仍难以相信京官人家竟会住在这样的宅子里。
墙以夯土而筑,门以旧木而制,陈旧的潮腐味萦绕在院门前。
遇鸢抬起手,轻轻扣响这扇木门。
来开门的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阿婶,她似早有所料般道:“可是齐姑娘?”
遇鸢点了点头,把手里的赙仪转交给阿婶。
“有人托我将这些物什送到宋府。”
阿婶伸手接过,用焦柳描过的眉弯弯地拧起,困惑道:“敢问是谁赠的?”
遇鸢唇抿了抿,没有回答。
阿婶是个通晓世故的,便知问不得了。
她拉着遇鸢往屋里坐,又说唤自己“虞婶”便是,随后步子不急不缓地沏上一盏茶,茶烟方才散开,虞婶“砰”地一声倏然跪在地上。
“求姑娘救救公子。”
遇鸢轻轻将手搭在盏缘,指尖摩挲瓷盏时发出的声音细微而尖锐。
她总这般沉而不发,仿佛时刻在思量些什么。
虞婶愈感焦急,一股脑儿道:“姑娘应也知道宋阁老惨遭杖毙,可阁老平日里是多廉俭的一个人,断不会贪赃枉法,公子咽不下这口气,这会儿已准备死劾去了!”
“死劾?”遇鸢将手从盏间抽回。
“阁老这是被同朝的奸官设计了,公子此番弹劾奸官是豁了命去的,可公子怎可能斗得过他!宋公子是我看着长大的,阁老已经枉死,我不想再看着公子死在那奸官手里,还请姑娘救救公子。”虞婶吸了吸鼻子,眼中泪水如豆般往外冒。
“我如何能救他?”遇鸢平静地看着那滴泪从虞婶眼角滚落。
屋外一茬又一茬的蝉鸣漫过虞婶的悲啼,蝉不会听懂的,人不愿听。
遇鸢想,个人的悲欢生死便如一粒沙砾卷入洪流罢了,她既救不了宋旻,也阻拦不了。
虞婶抹了把泪,道:“可姑娘的母亲不是两朝重臣么,姑娘若是能为公子说几句话,定能凑效的。”
“您认识我母亲?”遇鸢蓦地坐起。
她一瞬间不平静了,恰似隔岸的火刹时烧到了自己这一岸。
“我一介老妪哪里会结识齐大人,是阁老认识,”虞婶愣了会儿,因遇鸢的反应怔住,“阁老赴刑场前,与我说过姑娘的事,还有阁老与齐大人的书信。”
虞婶起身往书房行去,回来时手上多了一迭书信,她掸了掸信上的灰尘。
“这些信都是齐大人所寄,阁老与齐大人的交情是真真的好,十数载间从未断过书信。”
遇鸢接过信,一封封划着看过去,母亲的话音似乎就浮荡在纸间。
“昭徽十五年,正月初五。余病笃,恐不久人世,欲以抟抟(tuán)托付于足下,烦善视之,铭感五内。”
“昭徽十四年,十一月初七。抟抟幸擢今科乡试解元,其质颖慧,然沉疴难愈,未审当佐其进取乎?”
“昭徽十年,八月初二。迩来安否?时局方艰,善自珍摄,勿复言朝事矣,忆往昔入仕易钗而弁,原违道也。”
“昭徽八年……”
“抟抟”是母亲给自己起的小字,谓“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封封阅尽,不知觉地眼眶就热了,但她只是仰了仰首,什么都不流露。
虞婶见遇鸢已经看完书信,便接着道:“要不是阁老同我说了,我都不知成元年间名声大噪的齐大人竟是女子身。”
原来母亲不喜自己扮男装参与科考,是因为她早已经这么做过了。
个中委屈与艰辛,她已经尝过,便不忍膝下之女再尝一遍。
齐遇鸢问:“母亲当官时很厉害吗?”
“何止厉害!”虞婶眼底迸出了光,“如今的税法就是齐大人改良推行的。”
遇鸢放下信笺,道:“我去找宋旻,但能不能救他,不是我说了算,倘若他那封奏疏还没送进宫里,我可以劝一劝他。”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虞婶激动地撇开围裙,从腰间取下荷包,看了眼遇鸢,突地意识到什么,旋即难为情地背过身去,从干瘪的荷包里取出几枚碎银子,手指勾着衣袖拭了拭,再把荷包系回腰间,这才转过身来,把银子塞到遇鸢手里,叮嘱遇鸢召个车夫驱车过去。
朱色高墙下,宋旻远远望见前方有马车赶来,至半途,马车停了,遇鸢从车内走下来。
她一半身影落在日光下,一半身影陷在墙影中,眸光落定在宋旻青色的官服上。
“我知道你以死相劾的决心,可你若真这般做了便正中那人下怀。”
宋旻仿若未闻,只是温淡笑道:“正午天热,我们回吧。”
齐遇鸢:“奏疏呢?”
宋旻:“我已经递给通政使司了。”
墙檐下的苍树一侧枝头蔓延到朱墙内,一侧枝头无畏地直刺天空。
遇鸢沉默须臾,还是点明要害道:“宋阁老获罪,按律子嗣也应革职下狱,我听闻皇上念及旧情才未褫你的职,可你弹劾的那个官便不一定这么想了。”
“你一日在朝,他便一日有后顾之忧,你如今上疏死劾,反而是帮了他。”
宋旻从墙影下踏了出来,炙热的日光落在官服的白鹇补子上,熠熠生光。
他侧过头,认认真真地注视着遇鸢,她看上去似乎总是冷静而沉郁,就连日光映在她眸中,也只像是雨后浓郁的叶子上一滴冰凉的水珠。
而她方才那些话,确实是自己没有思虑到的。
宋旻想了想,说:“我上疏时并未想过这些,你如今说了我便知道,可我知道了也还是会这么做。”
“遇鸢,”他道:“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遇鸢眯了眯眸,也许是恰有一阵风来,檐上的树叶簌簌作响,扫了好些翘檐上的尘埃下来。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她到底没再说什么,抬目时看见正前头有一人直直朝着自己疾步行来,尔后驻步于跟前。
“姑娘,家中主人想邀你到府上一叙。”
遇鸢疑问:“你家主人是谁?”
家仆:“姑娘昨夜在寺里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