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卫寂都没有出现在军营,岳毅军不日便要返回原驻地,他不出面时事务都交由赵擎、江诏两人代劳,赵擎这几日没有好好休息,自是顶着一脸疲惫,倒是江诏数着日子,盼着回京,干劲十足。
卫寂守在房门外,每日只有傍晚时分,鬼婆行过针后,方能与迟初待一个时辰。只是他有好多话想说,怀里的人却一句都无从知晓。
“夫人,此役取胜都靠你实现多方斡旋,现在大家都在等你醒来。这几日秋意渐浓,你不知道远钟山上的枫叶都开始变色了。攀援而上,放眼远眺就能看到层林尽染的景象,灼灼颜色,你一定欢喜。鲤儿最近几日也总是念叨说你怎么还不醒,她说我一点也不客气,把你给她的果脯都吃了,要你醒了来骂我…你若是能听到,醒过来骂我两句也好。”
说到此处,他的泪再一次不受控地从眼中滑落,迟初明明就在这里,他却只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无论如何都无法逾越,这间偏屋只得一扇小窗,朝外看,院子里空落落的,他的心里也是。
这几日,卫寂得空就会上山寻唐大哥,了解当年的旧事,有时会在城中转悠,那间不起眼的偏屋,不知不觉间被这兖州的风物填满,好玩的、好看的,迟初改过的连弩,他亲手制成了完善物件,交由岳毅军实操演练,军中无不惊奇于这连弩的轻便。
还有那一夜她画的瘤枝卫矛,他也命人制好了钗子,就放在她的枕边,窗幔边时而有野花点缀,时而是带着秋气的枫叶,只要她醒来,兖州的秋天便会立时呈现在她眼前。
“藏明,岳毅军明日便要拔营换防。”江文元回到住处,挨着卫寂,在门口坐下。
“好。明日你见到列将军时,让他回去之后立刻上书弹劾我,就说我私调岳毅军。”
江诏有些奇怪,
“为什么要他弹劾你,迟姑娘昏迷前特地要鹰首大人传信回京,就是为了避免你被有心之人弹劾,你怎么还自己往上撞?”
“文元,兖州的事或许结束了,但是清客山人还没有抓到,若他真的要谋大事,我们这边斩断了他与南桑的联系,他此时再不动,以后就没机会了。”
“你的意思是,引他出来?”
“是,我相信他就快沉不住气了。”卫寂左手背于身后,右手不自觉的藏于袖中摩挲着那个装果脯的空袋子,
“他就快按捺不住了,我们总要给他一点甜头,让他觉得时机成熟了。”
江文元在一旁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那天在化骨池边,那个南桑国主说的清客山人,你是不是已经猜出来。”那天的三个线索,他们也都听到了,只是卫寂的反应实在反常。
“只是猜测,等待回京后我回去验证,如今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夫人她…”他们几人盘算着回京的时间,可是迟初未醒,离不开闻昭。
卫寂垂眸,只是摇摇头。
“只盼着她这几日能醒来吧,再久我们便等不得了,怀夕说那一瓣荧火芝是胡望朝死前交给她的,很有可能是当年胡太医寻到的,若是如此,京中藏书阁中一定会有更多荧火芝的线索。”
日头逐渐西斜,江诏知道又到了他陪迟初的时间,心中仍旧疑惑,犹豫再三还是在他身后问出口,
“那你猜测的清客山人,究竟是谁?”
清客山人与朝堂牵扯甚深,那京中势力必然不容小觑,琳琅尚在京中,江姝与严二亦没有新的消息传来,他不可能不担心。
卫寂拾级而上的步子一顿,却没有回头,提示道,
“还记不记得胡让尘那首干谒诗,他诗里那场郯城盛宴,如今还剩下几人在世,又有谁会对当年旧事耿耿于怀?”
今日迟初的手指似乎有了反应,卫寂大喜过望,马上喊来鬼婆,
“方才她的手指动了,我亲眼所见。”
鬼婆没有接话,但还是细细查看了一番,摇摇头,
“据我查看,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分别,手指动也不一定是要醒,可能只是肌肉的痉挛,带动了手指的颤动而已。”
即便真有那么一点可能,鬼婆也不想给他希望,如果希望背后是更大的失望,那这样的落差只会让人更难接受。
“没关系,没关系…你会醒的,一定会。”卫寂的声音越来越小,只能不断的安慰自己,方才激动的心重新又归于沉寂。
知道怀夕与江诏等人都将返京的行李收拾齐备,迟初也还是没有醒来。
卫寂近来愈发沉默寡言,赵擎跟着他,时常那些琐事来烦他,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公子,你有没听说过这远钟山的山神烛音?”
“烛音?”
“是啊,据说灵验的很呢。”
“不过是轶闻传说中的人物,你也信?”
“欸,这可不是我信不信的事,是村民自己说的,说是之前山中浓雾迷失了方向,就是靠着烛音的指引,才能顺利下山的。”
卫寂听罢,神色微动,
“那山神可有供奉的庙宇?”
“这倒是不曾听说有过,这村里的人每日都会祷告祈求山神庇护,虔诚着呢。”
翌日,在祷告的人群中俨然跪着一位矜贵的儿郎。
卫寂双手合十,学着她们的样子,在心里虔诚祈祷,
“山神烛音在上,如若真能听到万民祈愿,只求能让吾妻早日醒来,求让我早日找到荧火芝,得与吾妻长相守。”
他闭着眼,合十的双手抵过唇边、鼻尖、额前,随后望山叩拜。
查案也好,平反也罢,他相信事在人为。
只有迟初,他当下已是穷途末路,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明,那他真的后悔曾经不信神佛,不够虔诚。
“纵这世上万般罪孽,只在藏明一人,求神明放过吾妻。”
——
过午时分,卫寂在正厅中与江诏商议后面的计策。
鲤儿突然在外头拍门,江文元拉开门只看见这个小丫头,一脸懵懂的看着两人,
她伸出指头,越过江诏,直指向卫寂,
“贪吃鬼,去挨骂。”
江诏不知道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还准备好声好气的哄她回去,忽听身后一声脆响,卫寂手中的笔,落在了地上,整个人如被雷电击中一般,抱起鲤儿冲了出去。
一刻不敢停歇来到偏屋门前,门上已经落锁,也不见怀夕的身影,他站在门口,突然生出了怯意。
他不敢推开眼前的门,生怕迎接他的,又会是痛彻心扉的失望。
鲤儿站在他旁边,扯了扯他的衣袍,
“你怎么不进去,就挨两句骂,你就这么害怕么?你不会是不想赔我的果脯吧。”
卫寂蹲下来,再次确认,
“你说的是那个给你果脯的姐姐吗?”
鲤儿皱着眉头,瞧着他像是魔怔了,
“当然了,我跟着阿婆去看她。我问她为什么睡了那么久,她也不说话。我和她说,你抢了我的果脯,要她好好说说你,她就点头了呀。她答应了,阿婆就让我来找你。”
听到是鬼婆让她来寻自己,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在门前正一正衣冠,深吸一口气,方才推门而入。
里间的床榻上,迟初被扶起来,靠着软枕,闻昭正一勺一勺地给她喂药。
她轻扭过头,对上卫寂的视线,虚弱的没有一点表情,只不过她确实醒了。
卫寂迟疑地靠近几步,又停在了床沿边两三步的地方,迟初看到他毫发无伤的站在面前,眼神愈发缱绻温柔,诉尽这场漫长的思念。
她这一次的梦魇中,卫寂不再是刽子手,他和自己的父母站在一起,一声又一声地,要她醒来。
还好,梦醒时分,他还在。
闻昭喂了药便起身,将位置留给卫寂,卫寂攒了许久的话,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迟初还不能说话,只是视线随着他的移动,一路跟随。
卫寂最先开口说过的,就是告诉她,兖州一战已胜,南桑退兵,这城中的安宁算是保住了,让她放宽心,什么都不要想。
——
等到迟初重新睡下,卫寂退出门外才看到怀夕带着唐青等人从外头回来,
“夫人真的醒了?”怀夕没来得及见到迟初,便上山去了清风寨,按照先前迟初的吩咐,只要鬼婆说她醒了,便要她去通知唐青。
“唐大哥怎么来了?”卫寂颔首作揖,唐青亦恭敬回礼。
“是夫人先前传信,说等雀首大人来找,便下山来接人,我这寨子里的屋舍已经建好了,随时能住人。”
剩下几人更糊涂了,闻昭从后面廊下回房间,唐青指着他说,
“对,就是他,夫人让我接他上山,给他在寨子边另辟一间小屋,如今我这紧赶慢赶总算建好了,他随时能去住。”
几人回头,视线集中在那永远藏匿在斗篷之下的人,他自己也愣在了原地,却又不敢靠近他们。
唐青大大咧咧的上前,正欲揽过他,又想起迟初的话,收回了手,
“请郎君随我们上山去吧,住处已经备好了,夫人交代过,你怕生人。你放心到山上你也是一个人住,但你若是想要找人说话喝酒,可以随时进寨子。”
斗篷之下的脸依旧苍白,只不过他这些日子早已洗濯干净,闻昭在他们看来,也不过就是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
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几人的脸色才缓和下来。在迟初的打算里,若自己不醒,怀夕等人自然不会动闻昭,可是自己一旦醒了,他就没有了保障。
迟初不仅给兖州一战扫清了障碍,也给每个人都找好了退路,只不过最后,唯独忘了自己的活路。难道就因为知道自己寿数难长,就这般挥霍?
怀夕从房中取出给闻昭准备的行囊,衣裳、银钱一应俱全,一路送他出门。
一边走一边说,
“其实我一直在想,你的一滴血就可以取人性命,为什么不能毒死赫连钦,以你皇子之身,何不取而代之?”
虽说这样说,过于儿戏,可她还是问出口,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愿意把自己救出那个泥沼。
“看来小初都和你说了,那她一定告诉你锦歌的事了吧。”
“嗯,说是你中意的一位绣娘。”闻昭的脚步停住了,
“其实我骗了她,锦歌没有死。我亲眼看着她出嫁、生子,过着普通人的美满日子。”
“那…”
“我答应赫连钦,只要再留在他身边五年,他就不会动锦歌。只要她好好的过日子,就够了。原本我也不可能肖想普通人的生活。”
闻昭的语气很平静,就好像在说着一个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故事,从怀夕手中接过包袱,呆愣在原地的怀夕才反应过来,
“不,你也会有家,有家人。”
此刻,棱柱的人变成了闻昭,看着怀夕含着泪的眼眸,笑着祝福他。
“其实,清风寨里的人看到的怪物是你吧,引导村民下山的山神烛音也是你,对不对?”
怀夕到现在才明白,迟初说的,弑神不如造神,究竟是何用意。山高路远,兖州亦为王土,只是一如夏季的大旱等不来冬日的融雪,这里的百姓需要神明信仰,需要山间的及时雨,驱散浓雾阴霾。
看他不说话,怀夕走近几步,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不是怪物,你是远钟山的山神。只要你想,你就是烛音,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清风寨的人会成为你的近邻,全兖州的百姓都会感念你带来的和平。从今往后,你再也不会是一个人了。”
五年之期已满,是时候割断所有枷锁,迎接属于他的全新的生活。
这一次,天高海阔,他拥有的,不再是那只有一个人的阴暗角落。迟初给他带来了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人间烟火气,告诉他始终都有新的,活下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