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元昭醒时天已微明,屋内的火烛想必先前更换过,如今也才堪堪燃至一半。
而屏风上则是对方在烛火中渐渐拉长的影子,她缓缓起身,视线落上书桌前的那道素色身影。
此刻正撑着额角闭眼小憩,他竟真在此陪了自己一夜。
炭火燃起的微弱声响将顾元昭靠近的脚步声掩盖,她将手上的外衫轻披上顾隐白的肩头,视线落下时,便瞧见在桌上摆放整齐的书页。
先前自己无意中落下划痕的宣纸上此刻已写满了字句,不过粗略一看,竟也抄写了这般多。
萧茹既下令责罚她自然是需要给些东西交差的,他应当是知晓。
顾元昭指尖抚过纸上的字迹,同她寻常所写时落笔的习惯相同。
连自己都不曾关注的习惯,顾隐白又是从何时起知晓的呢。
她偏头望着自己面前小憩之人,嘴角带着一丝极浅的笑。
或许她的这位兄长,远比自己所想的还要了解她。
……
第二日一早,瑶云殿的人便来顾家接伴读回去,顺便还为顾婉带了一份礼物。
用样式精致的锦盒装着,上头还嵌着品相极佳的东珠作装饰,顾婉瞧着侍女送来的物件,伸手抚上正中嵌着的东珠,光是能得一颗便是价值连城,更别说是此等品相了。
不愧是皇室,这般千金难买的东珠就这般放在盒上作装饰,倒真是……奢靡至极。
萧明珠同自己素来不对付,如今送出这样的物件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顾婉眉头微皱了下,但还是反手将盒子打开,而其中则只是安静躺着一副画卷。
她伸手将其取出,待画卷徐徐打开之时,便瞧见上头所绘的并蒂寒梅,稚嫩的笔画,与其说是画倒更像是随意落下的寥寥墨迹,就连这画中朱砂都能一眼看出是不慎所染的残次品。
但那人倒是颇为自信的在末尾盖了熙宁的落款。
呵,此等奢靡的锦盒之内竟只装了这般不知所云之物,这位殿下还真是……孩童心性。
顾婉将盒子盖上,那画迹潦草之物则随意的丢在桌上,视线一瞥望着送来锦盒的侍女低声道:“这位殿下素来爱捉弄人,说吧,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侍女听此则是垂下视线,战战兢兢的开口道:“宫内的人说,此物是殿下亲自所绘,特意赠给小姐作……新婚贺礼……”
后面的话她还没说完,耳边便响起瓷器碎裂声,离她不远处则是四裂来的茶盏,茶叶在地上顺着茶水一路流向自己的脚边,侍女见此则慌忙跪地一副惶恐之态。
而顾婉在听到这荒谬之语,已然是气极,望着桌上的那副寒梅图,更是压抑不住的怒气。
她起初只当萧明珠借着这梅图嘲讽自己胆怯懦弱,没有这寒梅傲骨,竟不知这其中还有此等意思。
“这些子虚乌有之事都未盖棺定论,怎所有人都争着抢着恭贺?”顾婉手抓着那副寒梅图,眸中猩红一片,指尖一阵用力便在其中留下极深的抓痕。
她此刻恨不得将这副晦气至极的画一把火全然烧个干净!
可却不能,只因此物为公主所赠,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室!
不过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顾婉眼中的不甘逐渐放大,自己从未像此刻这般恨过。
萧明珠会刻意送来这个画便足以说明母亲对自己婚配之事已然没了回旋的余地,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话,她怎能这般便顺了他人之意。
她绝不会嫁!
手下的画在顾婉的掌心渐渐收紧,而她对此则是毫不在意,恨意在心中逐渐放大,仿佛叫嚣着要将其吞没般,而这次,顾婉选择了不再忍让。
——
公主送来画卷的第二日,顾婉不见了,前来伺候盥洗的侍女瞧着被翻乱的屋内,而原本应在此的小姐却消失不见。
桌上的珠宝首饰也被洗劫一空,见此侍女也不敢怠慢,慌慌忙忙的朝着萧茹所在的方向跑去。
“夫人,小姐……小姐她不见了!”
听着侍女慌忙的禀告,萧茹面上表情未变,好似对此事早有预料般,对此也只是轻挥了挥手,冷声道:“将小姐卧房收拾妥当,她会回来的。”
既然对方都这般说了,侍女行了一礼后便缓缓退下了。
瞧着侍女离开的背影,跟在萧茹身侧的嬷嬷伸手拿起桌上的檀木梳,动作轻柔的替她束发,对于方才之事担忧的开口道“夫人需不需要命人去寻小姐行踪?”
“不用。”萧茹望着眼前摆放的首饰,伸手取过一个流苏簪递给嬷嬷,语气平和的开口:“我的女儿我自是了解,一个被羽翼庇佑二十年的幼鸟,又能逃到哪去呢?”
说着好似想起什么般,垂眸轻叹了口气,“只是婉儿这孩子却是不懂我的苦心。”
嬷嬷顺着接过簪子替她绾上,瞧着铜镜中的人,低声道:“小姐如今心思尚且稚嫩,夫人待她回来时好生说说,想必小姐会理解的。”
萧茹对这安慰的话也只是极轻的摇了摇头:“但愿吧。”
在顾婉离家后的第三天夜里,天幕响起一道炸雷声,随后便是淅沥的雨点落下,离城的冬日不常下雨,今夜却有些反常。
萧茹望着落下的雨,嬷嬷上前替她披了件外袍,执伞站在她的身侧。
飘摇的雨丝顺着在衣袍上留下深浅的印子,萧茹倒是毫不在意,她站在顾家庭院中,望着那紧闭的大门。
不知过了多久,在雨渐大之时,那道门被推开了。
站在门外的是浑身狼狈的人,发上未簪珠翠,连衣上配饰也全然消失无踪,此刻正站在门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萧茹连忙上前拉着对方冰凉的指尖,身旁的嬷嬷则将准备好的裘衣披上她的肩头。
“母亲……”顾婉望着她眼下也红了一圈,说出口的话语都带着颤抖。
对她的不辞而别萧茹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取过帕子便细细擦去她脸上的雨水。
瞧着对方脸侧留下的细小划痕,心疼地抚过:“回来便好,这段时日……你受委屈了。”
听到关切的话语,顾婉一直隐忍的情绪这才彻底决堤,在母亲的怀中委屈的嚎啕大哭起来,就像个无助的孩童般。
萧茹伸手轻拍照她的背,对于顾婉哽咽的哭诉也都心疼的一一回应。
在离家的三日,顾婉试图想过逃得远远的,可才出去第一日她兜兜转转之下,却完全没有个想法。
又该去哪呢?她孤身一人又该去往何处呢?
这些问题一直在自己的心中盘旋,可顾婉却始终没能想到一个答案。
在母亲的庇护下嚣张跋扈了这么久,她一直都是按着母亲所规划的路活着,从来没真正靠自己决定过什么。
……她很害怕。
怕未来只剩自己一人要如何过活,怕如果这些银钱花完她又要如何。
这些顾婉都不知道答案,或许只是她下意识的逃避。
这几日她始终在离城内逗留,刚开始她也怕若是被顾家抓回去该如何是好,可在外两日后,顾家始终都没派人来寻自己,她又有些不安。
是母亲气恼自己了吗?
若从今往后真不再管着她要如何是好?
一瞬间,顾婉在意识到这件事后心头涌上更大的恐惧,若失了顾家嫡女的身份,那她又会是谁呢?
为什么这次不能再像往常一样听母亲的安排,二十年来母亲从未做出害自己的举措,为何偏偏这次不能再顺从一次?
顾婉几乎就要妥协,可心中的不甘却又一直叫嚣着自己再搏一搏。
于是她生平第一次独自一人踏上了码头,她想试着离开看看,可却在港口自己身上所有的银钱被骗个精光,发簪珠翠身上配饰一件不剩。
也是这时她才恍然大悟。
是啊,她根本没办法离开母亲。
嫁给李然又如何,不过只是一场联姻,只要有母亲的庇佑,李家难道还能苛待自己吗?
于是她妥协了,顾婉又重新回到了顾家。
这次,她再也不会逃了。
李家求婚的庚贴在不久后便送来了,而顾婉先前逃跑之事被萧茹压下。
那些在外接触过她的人都被暗中处理妥当,她唯一试着踏出母亲羽翼庇佑的尝试就像是枝头落下的碎雪,悄无声息,且无人在意。
但顾婉现在已经不在乎了,她只需要顺从母亲的意思,在顾家当个新嫁娘便好。
交换过彼此的生辰八字后很快双方便定下了婚期,是过了新岁后的上元节。
而今年也是她能留在顾家所过的最后一个新岁。
婚期已定后,顾婉不似平常那样刁蛮,倒是难得安静了些许,成婚前,顾元昭回到顾家为她送嫁。
顾家成婚所挂的红绸同新岁装饰的灯笼融为一体,新年伊始,但留给顾婉的时间却不多了。
李家迎娶的仪仗浩大,许是因他堂兄近日颇为陛下赏识,倒是特赐了不少珍宝,炮仗声从街头一路响起,好似就未停过般。
顾婉坐在铜镜前瞧着身着嫁衣的自己,面上表情无悲无喜。
“你觉得很可笑吧,当初刻意同我说李家提亲之事便是为了看我现在这幅模样吧。”顾婉的声音响起,她看着铜镜中映出的身影,冷哼了一声。
顾元昭对她的这话没有丝毫意外,她总是如此,将罪责推向他人,好似这样她便能继续以一副无辜者姿态过活。
可她凭什么呢?
低低轻笑出声,顾元昭朝前一步步走到顾婉的身侧,瞧着桌上摆放的珠翠,伸手拿起一支金丝凤钗瞧着铜镜中靠近的二人,将指尖的发钗放在对方的发间比划着。
“我只是想给阿姐一个选择的权利,当初你不是也试过逃跑吗?如今所造成的一切不过是你自己所选的路罢了。”
顾元昭的声音很轻,瞧着簪在对方发间的凤钗,眸中带着几分笑意,伸手取出一个香囊,俯身细心的挂在她的腰侧,待做完这一切后,才站起身掩唇轻笑道。
“李公子曾让我替他带句话,他说那日赏花宴上,阿姐丢弃的这熏人之物成婚后会日日相赠,他还说……”顾元昭微顿了下,瞧着对方脸色渐暗的表情,这才一字一句道。
“此等难言品味还望阿姐能早些适应,切莫在他人面前驳了夫君的脸面。”
“顾元昭!”
顾婉气得浑身颤抖,那日她丢弃香囊之人竟就是李然,怎会是他!
定是这贱人从中耍了什么把戏!
“阿姐听,是李家迎娶的仪仗来了,身为新嫁娘阿姐可要多加注意自己的体面。”
顾元昭对于她的怒火全然不在意,面上带着浅笑,伸手将紧闭的木门拉开,等候在外的喜婆上前将喜帕拿起盖上顾婉的发。
在越过她时,顾婉朝前的脚步停留了几分,朝着顾元昭的方向几乎咬牙切齿的说了一句话。
你会遭报应的。
又是这样相同的话,顾婉的话语和八年前那侍女死前的低喃交相重叠。
报应?不得好死?
懦弱之人只能依靠这样虚无缥缈的咒骂好宽慰自己。
可顾元昭从来都不相信世上有报应之事,若真如此的话,那些害得母亲枉死之人恐怕早便该千刀万剐了。
既然世上并无报应,那她更要好好活着,亲手将那些欺辱践踏自己的人送入无边烈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