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郡主…饶命啊!”王虎的声音抖得很是厉害,眼珠子惊恐地瞪着眼前这位看似一阵风就能吹倒的鹅黄身影。
顾今朝脸色在昏暗中显得愈发苍白,像上好的薄胎瓷,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寒夜星辰,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与冷静。她微微倾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山涧清泉般的冷冽:“王掌柜,本郡主的耐心,和这针上的毒一样,有限得很!”
她另一只手中,一个不起眼的青瓷小瓶被两根纤长手指随意拈着。“再不说实话,这‘逍遥散’的奇痒滋味,怕是你这身肥肉也扛不住几息。”
她的语气平淡,似在讨论天气,“骨头软成这样,也配在这京城开铺子?”
王虎的瞳孔瞬间缩成针,一股难以言喻的麻痒感,仿佛已经顺着四肢爬满了全身,他浑身肥肉都在颤抖:“我说!我说!那剑…神武将军的佩剑…是假的!是假的啊郡主!”
顾今朝眸色骤然一沉,星辰般的眼底掠过冰冷寒意。她没动,只是指尖的银针又往前送了半分,冰冷的触感激得王虎一个哆嗦。
“谁给你的胆子?又是谁让你放出风声?”她的声音更冷了。
“是…是指挥使大人!”王虎几乎是哭喊出来:“谢指挥使!月前…月前派人送来的!让小的放出风去,说…说是神武剑重现上京!小的…小的不敢不从啊!”
谢逍?顾今朝心中念头急转。殿前司指挥使,活阎王谢逍!他为何要搅进这潭浑水?用父亲的佩剑做饵?
“剑呢?”她追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被…被人买走了!就在消息放出去当天!”王虎眼神慌乱,“一个…一个穿黑衣戴斗笠浑身裹的严严实实的人,出手阔绰,二话不说就高价买走了!小的…小的真不知道是谁啊!”
线索断了!
顾今朝眼底的冷意更甚。谢逍设的局,饵刚下,就被暗处的毒蛇叼走了。
“没骨头的软蛋。”她冷冷地吐出评价,收回银针,看也不看瘫软在地的王虎,转身便走。“夏蝉,银铃,回府。”
为避开主街的喧嚣拥堵,她们拐入了一条僻静的青石巷。春日午后的阳光被两侧高耸的院墙切割,投下浓重界限分明的阴影。
春风裹挟着一股令人几欲不适的血腥味,毫无征兆地扑面而来,还混着幽幽梅子酒香。
顾今朝脚步倏地顿住,指尖下意识蜷入袖中,触到暗袋里冰凉的备用银针。
不需要言语。
夏蝉已如护主的老虎般无声地挡在她身前,软剑在腰间蓄势待发。银铃也立刻把还在好奇张望的白马儿,狠狠拽到身后,圆脸上跳脱消失,只剩下警惕,死死盯着巷子深处。
死寂。只有风穿过巷子的呼啸。
在那斑驳光影的交界处,一大片暗红正沿着青石板的缝隙,如同活物般肆意蔓延。血泊中央,倒伏着一个穿灰色短打的精壮男子。脖颈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敞开着,鲜血仍在汩汩涌出,浸透了身下的石板。他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而站在那具尚在淌血的尸体旁,背对着巷口的,是一抹刺目的红。
红得张扬,红得夺目,红得像淬了血的烈焰,又像索命的彼岸花。窄袖束腰的红服勾勒出挺拔劲瘦的身形,墨色护臂紧裹着小臂,显露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线条。腰间,一把同样绯红、古朴繁复的长剑斜挂着,剑鞘耀目,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死意。
红衣青年似乎刚结束手中的事,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雪白帕子,擦拭着右手食指上一枚造型奇特的蛇形银戒。阳光吝啬地落在他修长的指骨上,银戒内侧,一道细微的冷光一闪而逝。
他的动作优雅从容,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漫不经心。
巷口的风,带着浓重的死亡气息,吹动了那抹红影高束起的墨发。
他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擦拭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
随即,缓缓转过身来。
刹那间,顾今朝对上了一双眼。
琥珀色的眸子,如同深林中蛰伏的猛兽之瞳,冰冷、漠然,没有丝毫杀戮后的波动,只有肆意嚣张般懒散。俊美得近乎妖冶的脸上,剑眉斜飞入鬓,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挑,右眼眼尾那颗极小的朱砂痣,在明媚春光的折射下,宛如一滴凝固的妖异血泪,为他过分精致的容颜平添了难以言喻的危险。
殿前司指挥使,谢逍。
那个一身红衣,手段残酷狠辣,被整个上京城权贵私下里称作“活阎王”的男人。藏锋阁的设局人,此刻成了灭口者。
顾今朝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病弱的肺腑,带来细微的刺痛。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目光沉静地迎上那两道冰冷的审视。
“俺知道,他,他…”银铃带着蜀地口音的尖细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打破了死寂:“他定是看上那汉子了!把人吃干抹净才杀人灭口!对头!话本子里都这么写!他不喜欢女人!”
顾今朝心头猛地一跳!这丫头!
谢逍擦拭银戒的动作,彻底顿住了。他缓缓抬起眼,那双危险诱惑的眸子精准锁定了躲在白马后面,强作凶狠的银铃。目光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似在掂量一件死物分量的漠然。薄唇勾起冰冷的弧度。
“呵。”一声轻嗤,像薄冰碎裂,“小丫头,”他声音低沉悦耳,却淬着剧毒般冰冷,“话本子看多了?本殿的喜好,也是你能妄加揣测的?”尾音轻挑,带着居高临下的残忍。
“银铃!”夏蝉低喝,带着严厉的警告,身体紧绷如铁石。
顾今朝轻轻抬手,按在了夏蝉紧绷如铁的小臂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平静地落在谢逍身上,越过那具尸体,直视那身刺目红衣带来的窒息压迫。星辰般的眼眸里,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沉静的探究和冰冷的计算。
她的视线在他擦拭银戒的右手上短暂停留……随即,快速扫过地上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死者紧握的右手吸引了她的注意。骨节粗大,虎口厚茧,而指缝里,似乎沾着一点极其微末、不同于青石板上湿泥的灰白色粉末。
线索!
同时,一股极淡、若有似无的、类似某种特制香灰的气味,混杂在血腥中钻入她的鼻腔。似曾相识,却一时难以捕捉。
顾今朝心念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甚至没有再看地上尸体一眼,目光锋利幽冷迎向谢逍,声音似群山溪涧般冷冽:“夏蝉,银铃,绕着些过去。”
命令简洁,不容置喙。仿佛眼前只是碍事的污秽。
她说完,不再看谢逍,提着素雅的鹅黄裙裾,从容地侧身,贴着巷子另一侧冰冷潮湿的青砖墙壁绕行。姿态优雅依旧,步履沉稳,避开蜿蜒血泊。
夏蝉紧随其后,全身戒备。银铃狠狠拽了下还在好奇嗅着血腥气的白菜:“憨货!走了!再看,小心阎王爷把你眼珠抠出来踩!”
谢逍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钉在了银铃那张圆圆的脸上。
三人一马,在死寂和血腥气中,挪过了血泊,挪过了尸体,也挪过了那身煞气、如同血海中修罗般伫立的谢逍。
擦肩而过的瞬间,顾今朝眼睫微垂,视线再次精准地掠过死者紧握的右手,将那点异样的灰白色粉末和那股特殊气味深深印入脑海。
直到汇入长街的人声喧嚣,顾今朝才感觉肺腑间那股窒闷感稍缓,但心头疑云更重。
“郡主!刚才吓死俺了!”银铃拍着胸口,“那红衣服的阎王,眼神好生吓人!那死人……”
“噤声。”夏蝉低声提醒。
顾今朝脸色在阳光下显得愈发苍白,微微颔首。“回府。”
“郡主,藏锋阁那边……”夏蝉低声询问。
顾今朝眸色沉了沉:“父亲的神武剑是假的。谢逍月前派人送去,只为放出风声,引蛇出洞。”
她顿了顿,指尖在袖中摩挲着冰凉的银针:“只是,饵刚下,就被一个不知来历的黑衣人高价买走了。线索,在谢逍手里,也断了。”线索断了……却又在青石巷,撞见了设局人亲自灭口!那粉末和气味……
“回府。”顾今朝压下翻腾的思绪,声音带着决断,“有些事,需与母亲细说。”
东阳公主府。琉璃瓦在夕阳余晖下流淌着暗沉的金红,庭院里新开的西府海棠也驱不散笼罩府邸的萧索肃静。
静心苑内,檀香清冽。萧明月提笔在一册陈旧卷宗上勾画,素色衣裙衬得她眉宇间的沉郁愈发深刻。见女儿进来,脸色苍白带着倦色,心头一紧:“今朝?脸色怎的如此差?出了何事?”
顾今朝在下首圈椅中坐下,接过温茶浅浅啜了一口,将在藏锋阁的试探结果和青石巷撞见谢逍杀人之事,简明扼要的叙述了一遍。提到‘谢逍’二字时,萧明月搁在桌上的手指猛地收紧。
“谢逍?”萧明月搁下笔,指尖无意识点着桌面,笃笃作响,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阴郁,“阎罗殿的活阎王…他为何搅进这浑水?还以假剑为饵!?”
她的目光扫过卷宗上‘顾白衣’、‘北境雪谷’、‘腊月十八’几个触目惊心的墨字。
“他设此局,必有目的。”顾今朝眸色沉沉,“只是没料到,饵刚下,便被暗处的毒蛇抢先叼走。线索在他手里,也断了。”她指尖在袖中摩挲着银针,“但今日在青石巷,他杀的那人,身份可疑。”
“撞见他行凶?”萧明月目光陡然锐利,“他可有为难于你?”
“没有。”顾今朝摇头,语气平淡,“不过是条挡路的野狗,绕开便是。”她话锋一转,“只是,那死者指缝间沾有异样粉末,非寻常尘土,气味也特殊。谢逍亲自出手灭口,此人绝非等闲。或……与吞掉假剑之人,又或是与当年陷害父亲战败的人,有所牵连。”
萧明月深吸一口气:“谢逍此人,行事全凭心意,毫无顾忌!今日他能借你父亲之事设局,明日就能把你我推出去挡刀!今朝,你切不可……”
“母亲,”顾今朝的声音沉静响起,“他是一把刀,一把足够锋利、让京城权贵忌惮的刀。文昌帝把他放在殿前司的位置,看中的就是他够快、够狠、够不择手段。他今日设局,引蛇出洞是真,想借我们这把‘名正言顺’的刀,搅动这沉寂十五年的死水,更是真。他想看谁会跳出来,谁在害怕。”
萧明月望着女儿眼中那份近乎冷酷的清醒,涌起无尽心疼,化为一声沉重叹息:“即便如此,谢逍此人……”
“我们别无选择。”顾今朝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线索在他手里断了,可风声已放出去,暗处的眼睛都盯着公主府!坐以待毙,只会让那些魑魅魍魉更肆无忌惮。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入局。”
“他欲借力打力,我们便反借其势。他欲引蛇出洞,我们便帮他,将这潭水彻底搅浑!水浑了,沉在底下的东西,才更容易浮上来。我们才有机会……逐个击破,为父亲正名!”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字字坚毅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