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逍松开了钳制,高大挺拔的身影直起,那股迫人的侵略感骤然退去,留下的是更深沉、更危险的审视。
顾今朝捂着火辣刺痛的下颌,肺腑间的窒闷绞痛更甚,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深处翻涌的毒。她强行压下喉间的腥甜,目光沉沉地迎向谢逍那深不见底的探究。
“谢殿主谬赞。”她的声音带着因疼痛和气息不稳而生出的微弱沙哑,却依旧竭力维持着山林泉水般的冷冽,“今朝不过一介病体,所求不过真相二字,安身立命罢了。心之所系,唯‘公道’与‘家父清名’而已。”
她刻意将‘家父清名’四字咬得清晰。
谢逍眼底掠过一丝极快、几乎难以捕捉的异色,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瞬间又归于沉寂深寒。他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与玩味。
“公道?清名?”他低低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静心苑内的空气再次冻结。“郡主,这上京城里,最不值钱的,就是这两样东西。”
他目光扫过一旁脸色惨白,强压着愤怒与恐色的萧明月,又落回顾今朝脸上:“尤其是,当它们挡了某些人的路时。”
他不再看顾今朝的反应,仿佛方才那番几乎撕裂平静的试探与交锋不过是随手拂去的一粒尘埃。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紧束的护腕,动作优雅从容,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漠然。
“线索,”谢逍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冰冷,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本殿会查。无论是那死鬼身上的粉末,还是吞掉假剑的黑影。”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如鹰隼般锁住顾今朝,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在尘埃落定之前,康宁郡主,管好你的嘴,也管好你的人。若再敢借本殿之名,行‘添柴加火’之举……”
他未说完,但未尽之言裹挟的森寒杀意,已如实质的冰针,刺入每个人的骨髓。
“送客!”萧明月再也按捺不住,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猛地站起身,指向门外。
谢逍看也没看她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他最后瞥了顾今朝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警告,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被强行勾起的好奇。
随即,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猩红的袍角在转身的瞬间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如同燃烧的火焰扫过夜色。
红靴踏在青砖地上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掌控节奏的傲慢,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庭院深深的夜色里。
静心苑内死一般的沉寂,唯有烛火在不安地跳动,发出细微的哔剥声,映照着萧明月煞白的脸和顾今朝捂着下颌、指节用力到泛青的手。
“今朝!你的下巴!”萧明月扑过来,颤抖的手指想碰又不敢碰那刺目的红痕,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心疼与后怕,“这谢逍…简直是疯子!!”
萧明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目光死死盯着女儿下颌上那圈刺目的红痕,那红痕在顾今朝过分苍白的肌肤上,如同恶鬼烙下的印记,灼烧着她的心。
“无法无天!他凭什么!凭皇兄的宠信,就能如此折辱当朝郡主,擅闯公主府内院吗!?”愤怒和巨大的无力感交织,让她胸口剧烈起伏。
顾今朝缓缓放下捂着下颌的手,指尖冰凉。她没理会母亲的惊怒,目光越过窗棂,投向庭院里被浓重夜色吞噬的角落。
“凭他够狠,够快,够好用。”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像绷紧的弦骤然松弛后的微颤。
“更凭,”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文昌帝的默许。”
萧明月浑身剧震,猛地抬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默许?你是说陛下他……”
“母亲,”顾今朝打断她,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袖袋里冰凉的银针轮廓,“若非陛下默许,甚至暗中授意,谢逍再是阎罗殿主,再是权贵忌惮的活阎王,也断不敢如此狂妄。夜闯公主府内院,挟持郡主,口出威胁……哪一条不是大逆不道?”
她咳了一声,肺腑间的窒闷感翻涌上来,带着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她强行压下,声音带着病弱的微喘,却异常清醒:“陛下将他放在殿前司指挥使的位置上,就是看中了他的不择手段与毫无顾忌。他就是陛下手里一把最快、最锋利、也最见不得光的利剑。剑锋所指,便是陛下的心意所向。陛下……或许也想看看,这沉寂了十五年的死水底下,到底藏着什么魑魅魍魉,能让这把剑都感到棘手。”
萧明月如遭重击,踉跄一步跌坐回圈椅中,脸色灰败:“他…他竟连这点情分都不顾了么?当年他与白衣……”后面的话,被一声沉重的叹息吞没,化为无尽的悲凉与心寒。
“帝王心术,何曾有过纯粹的情分?”
顾今朝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顾白衣三个字,于他而言,是功勋,是遗憾,更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刃。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当年真相,却又比任何人都害怕那真相带来的后果。”
她走到书案边,拿起那只削好的脆桃。冰凉的果肉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她咬了一小口,清甜的汁水在口中弥漫,却压不住心底翻腾的寒意与决心。
“谢逍方才提到‘雪萤石粉’,”顾今朝咽下果肉,目光锐利如鹰隼,“北羌之物。他是在警告,也是在试探。若我们退缩,他随时可以借此将公主府打成‘通敌叛国’的靶子,彻底拔除这个可能搅乱棋局的隐患。我们,已无退路。”
萧明月看着女儿在烛光下显得越发单薄却挺直的脊背,一股混杂着心疼与决绝的勇气从心底涌起。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背,眉宇间的沉郁阴霾被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锐利取代。
“你说得对。退,是万丈深渊。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她站起身,走到顾今朝身边,轻轻握住女儿冰凉的手,那手瘦得硌人,却带着一股坚韧不拔的力量,“今朝,你想怎么做?”
顾今朝感受着母亲掌心传来的微薄暖意,眼中冰雪稍融,面上露出坚定的光芒。
“他谢逍不是想查么?那就让他查个够。”她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如同敲在无形的棋盘上,“他既认定我们是他棋盘上的卒子,那我们就做一颗……能反噬其主的卒子。”
她抬起眼,眸底深处那点寒星般的锐芒骤然亮起,穿透病弱的苍白:“母亲,明日一早,我要进宫面圣。”
“面圣?”萧明月惊疑不定,“谢逍才刚……”
“正是他才刚来过。”顾今朝截断她,唇边掠过一抹极冷、极淡的弧度,“他敢夜闯公主府,口出威胁,无非是仗着陛下的默许,笃定我们不敢声张,只能忍气吞声。我们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明日,我们就去叩宫门,谢恩。”
“谢恩?”萧明月愕然。
“谢他殿前司指挥使谢大人,今日在青石巷‘雷霆出手’,‘救’了您女儿一命。”顾今朝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更要谢陛下,体恤臣下,派出如此得力的臣子护卫京畿,连公主府郡主这等‘无关紧要’之人的安危,都劳烦谢殿主亲自过问、‘深夜’前来查探线索。”
萧明月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女儿的用意。这是要将谢逍的狂妄与文昌帝的默许,一并捅到明面上!谢逍的“救驾”之功是文昌帝乐见的,可他夜闯公主府内院,挟持郡主的行径,却是实打实的僭越与无礼。
文昌帝再是纵容,也需一个台阶,也需维持表面的君臣纲常!顾今朝此举,是逼文昌帝在‘默许谢逍’与‘维护皇室体面’之间,做一个姿态!
“好!”萧明月眼中也燃起破釜沉舟的光,“明日一早,本宫与你同去!谢他这份天大的‘恩情’!”
然而,未等晨光熹微,另一道旨意已先一步如冰冷的雪水,流入了东阳公主府。
天边刚泛起一层鱼肚白,沉寂了一夜的府邸尚未完全苏醒。
急促而尖细的通报声便刺破了清晨的宁静:“太后娘娘懿旨到!!东阳公主、康宁郡主接旨!”
静心苑内,顾今朝正由夏蝉服侍着披上一件素绒里子的鹅黄外裳。闻声,她系衣带的手指微微一顿,与刚刚踏入内室的萧明月交换了一个凝重而心照不宣的眼神。
来得真快。
传旨太监面白无须,脸上堆着过分刻意的笑容,正是太后身边新近得势的张福德。他展开手中明黄的懿旨,拖长了尖细的调子:
“太后娘娘口谕:闻听康宁郡主昨日归府途中受惊,哀家心甚忧念。东阳公主携女多年在外,甫一归京便逢此险事,实令哀家不安。特召尔母女即刻入慈安宫,哀家有话垂询。钦此!!”
“臣妾,臣女接旨,谢太后娘娘恩典。”萧明月与顾今朝依礼叩拜,声音平静无波。
张福德收起懿旨,皮笑肉不笑地一甩拂尘:“公主,郡主,太后娘娘一片慈心,挂念得紧,这就随咱家进宫吧?轿子已在府门外候着了。”
一路无话。沉重的宫轿隔绝了外界声响,唯有轿厢随着抬轿宫人的步伐轻微摇晃。轿帘低垂,光线昏暗,只余下母女二人压抑的呼吸声。
慈安宫。
殿宇深阔,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近乎窒息的沉水香气息,熏得人头脑发沉。
巨大的百鸟朝凤屏风矗立殿中,金丝楠木的宝座上,端坐着大齐的太后沈妙容。她年近五旬,保养得宜,皮肤依旧白皙,梳着高耸的牡丹髻,遍插赤金点翠凤簪,一身绛紫色绣金凤祥云纹的宫装,雍容华贵。只是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里,精光内敛,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算计,如同毒蛇在草丛深处窥伺。
“臣妾,臣女叩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萧明月与顾今朝依礼跪拜。
“快起来,赐座。”
沈妙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煦,如同浸了蜜的温水,目光落在顾今朝身上,流露出真切的关怀:“好孩子,快让哀家看看。昨儿听说你在青石巷遇险,可把哀家吓坏了!身子本就弱,可经不起这般惊吓。可伤着哪里了没有?”
她一边说着,一边对身旁侍立、一脸尖酸刻薄相的刘嬷嬷使了个眼色。
刘嬷嬷立刻上前两步,皮笑肉不笑地附和:“太后娘娘昨夜听闻此事,忧心得连晚膳都没用下,今儿一早天不亮就惦记着召郡主进宫瞧瞧呢!阿弥陀佛,菩萨保佑,郡主看着气色尚可。”
那双三角眼却如刮骨刀般在顾今朝身上逡巡,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异常。
顾今朝由夏蝉搀扶着,在绣墩上虚虚坐下。她微微垂首,露出一段苍白脆弱的颈项,声音低弱,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悸余波与感激:“劳太后娘娘挂心,臣女惶恐。昨日……确是凶险万分。若非谢殿主恰巧路过,出手相救,臣女恐怕……”
她适时地停顿,掩口轻咳了两声,肩头微颤,一副心有余悸、惊魂未定的模样。
沈妙容脸上的关切更深了,目光却锐利如针:“谢逍?哦,他倒是忠心勤勉。只是……青石巷那种偏僻地方,他堂堂殿前司指挥使,怎会‘恰巧’路过?”
她端起手边的青玉缠枝莲茶盏,状似无意地用碗盖轻轻撇着浮沫,语气温和,抛出的问题却裹着锋利的钩子,“那胆大包天的凶徒,又是何来路?哀家听闻,还牵扯着什么……陈年旧事?”
来了。
顾今朝心下一片冰寒。这老狐狸,句句不离“关怀”,字字皆是试探。
她抬起眼睫,眸中水光潋滟,是惊惧未消的余波,更是被勾起伤心事的脆弱:“回太后娘娘,臣女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只觉那凶徒身手诡谲狠辣,绝非寻常路数。至于旁的……臣女实在不知。后来……后来谢殿主清理现场,似乎在那凶徒身上发现了些异样粉末,气味也古怪得很……”
她刻意停顿,微微喘息,仿佛回忆那血腥场景都让她不堪重负。眼角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沈妙容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撇茶沫的动作也停顿了刹那。
顾今朝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茫然与后怕,“说那粉末……倒有些像……像北境那边的什么‘雪萤石’?气味也像某种特制的香灰?臣女不懂这些,只记得谢殿主神色凝重,说此事干系重大,定要彻查到底,给陛下和娘娘一个交代。”
她巧妙地将谢逍抛出的雪萤石粉和香灰气味,这两个关键词,以一种懵懂无知、转述他人言语的方式,抛了回去。既点明了谢逍的‘发现’,又将‘干系重大’和‘彻查到底’的帽子扣在了谢逍头上。
沈妙容脸上的温煦笑容淡了一分,眼底的阴翳浓重了些许。她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叹,语气转而沉重,带着悲悯与追忆:“唉……提到北境,哀家这心里就揪着疼。十五年了……顾将军那样惊才绝艳的少年英雄,谁能想到……竟会折在北羌蛮子手里?‘误判军机’?呵……”
她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轻笑,目光锐利地刺向顾今朝,“今朝啊,你父亲用兵如神,十八定南诏,收西州,何等风采!这‘误判军机’四个字,哀家是万万不信的!其中必有天大的冤屈!只可惜……当年粮草不继,援兵迟缓,纵有通天之能,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她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软刀子,看似在为顾白衣鸣不平,实则句句指向当年战败的核心,粮草延误!援兵迟缓!她将矛头隐晦地引向了文昌帝当年的调度!更是在试探顾今朝母女手中是否握有指向她的证据!
殿内空气陡然凝滞。沉水香的气息变得粘稠而沉重。萧明月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了裙裾,骨节泛白,身体因巨大的愤怒与克制而微微颤抖。
顾今朝的心沉到了谷底,肺腑间熟悉的剧痛骤然翻涌,带着一股浓烈的腥甜直冲喉头。她强行压下,脸色在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宣纸般透明。她抬起眼,迎向沈妙容那看似悲悯实则暗□□刺的目光。
“太后娘娘说的是。”
顾今朝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的颤抖,却又奇异地清晰起来,幽冷平静:“父亲一生磊落,用兵之道,讲的是‘知己知彼,粮草先行’。此乃千古不易之理。”
她微微喘息,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目光却直直看向沈妙容,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沉痛的疑惑:“臣女也曾翻看旧档,百思不解。粮草乃大军命脉,押运调度皆有严格规程,层层签押,责任分明。当年北境十万火急,那延误粮草的文书,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签了多少个名字,盖了多少枚鲜红的大印……”
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病弱之人特有的执着,仿佛真的只是在寻求一个困扰已久的答案,声音轻飘飘地问出了那句足以撕裂所有伪装的利刃:
“那些签押的名字,那些落印的文书,十五年过去了,上面的墨迹……可都干透否?”
满殿死寂!
萧明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震惊地看着自己那看似病弱不堪的女儿。她竟敢!竟敢如此直白,如此犀利地撕开这层血淋淋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