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五年,正月初六,上京城银装素裹。
雪白寒霜覆住整片朱墙绿瓦,只余天地间一片苍茫孤寂寒凉的白,雪,压弯了青松绿竹、枯叶败叶,也几手压垮了公主府的脊柱!
公主府茫茫银白中,一声凄厉的哭嚎撕裂了黎明。
“公主!撑住啊!再使把劲,孩子马上就要出来了!”产婆嘶哑焦急的声音在烧着炭盆却依旧寒意刺骨的产房里回荡,混着浓郁的血腥气,令人窒息。
萧明月躺在锦被中,脸色灰败如纸,汗水浸透鬓发,黏在惨白的脸颊上。她牙关紧咬,下唇已被咬出深深的血痕,却不是为了生产的剧痛,而是为了一个时辰前,那道如同冰锥般刺穿她心脏的八百里加急战报……
“北境急报!神武将军顾白衣……腊月十八于黑水河畔误判军机,陷敌重围,十万神武军……全军覆没!将军……力战殉国,尸骨……无踪!”
尸骨无踪!
四个字,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和生机。她的白衣,她的少年将军,那个承诺带她看遍山河的人,连同他麾下十万儿郎,被北境的暴风雪永远吞噬,连一块骸骨都未曾留下!巨大的悲恸犹如洪荒巨兽,瞬间将她撕扯吞噬,也猛烈地撞击着腹中尚未足月的胎儿。
早产,势不可挡。
剧痛和心碎交织,几乎要将她扯碎。意识模糊间,她仿佛又看见御花园桃树下,那个戴着银面具的少年,慵懒地弹了她一脸花瓣;看见演武场上,他握着她的手,一箭射中红心;看见大婚之夜,他摘下凤冠,温柔低语“我终于娶到你了……”
“啊——!”一声耗尽生命的嘶喊后,婴儿微弱的啼哭响起,像小猫一样,细弱得几乎听不见。
“生了!生了!是位小郡主!”产婆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却又迅速被担忧取代,“只是……这孩子怎地这般弱小?哭声都……”
萧明月艰难地偏过头,看向被裹在襁褓里的女儿。那孩子小得可怜,脸色泛着不健康的青紫,呼吸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万念俱灰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失夫之痛,加之生产耗尽了所有心力,她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气息奄奄。
“公主!公主您不能睡!看看小郡主啊!”李嬷嬷扑到床边,老泪纵横,用力拍打着萧明月的脸颊,“将军没了,您再有个好歹,小郡主可怎么办啊!公主!!”
或许是女儿的微弱气息牵动,或许是李嬷嬷的哭喊唤回了一丝神智,萧明月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那个脆弱的小生命上。这是白衣留给她唯一的念想……
她颤抖地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触碰婴儿冰冷的小脸。
“今朝……”她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耗尽全力,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祈盼与绝望,“岁岁年年……有今朝,只愿今朝……常康宁。
岁岁年年有今朝,只愿今朝常康宁。
这名字,是诅咒,亦是她在无边黑暗中能抓住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
消息传入宫,文昌帝萧瑾闻讯匆匆赶来,目睹妹妹枯槁如死灰的模样和那孱弱得仿佛碰一下就会碎的外甥女,帝王深沉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痛楚与愧疚。他下旨,太医院倾尽全力用药吊住小郡主的性命,又一道圣旨,封这个生来便背负着巨痛与脆弱的孩子为——康宁郡主。
康宁。御笔朱批落下这两个字时,萧瑾的手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这更像一个讽刺的祝愿,一个帝王对无法挽回的悲剧,所能做出的,苍白无力的补偿。
……
回忆的利刃将时间割裂,痛楚却新鲜如昨。
桃林茅屋内,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画卷上少年将军风流恣意的笑容,与现实中十五年的生死相隔、污名加身形成惨烈对照。
顾今朝缓缓收回悬在画上的手,指尖蜷入掌心,用力得骨节泛白。肺腑间熟悉的窒闷感隐隐发作,不是毒噬,而是情绪剧烈翻涌牵动的旧疾。
她强行压下喉咙口的痒意,声音沉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却像冰层下汹涌的暗流:“母亲,这十五年,您可曾怨过?怨父亲……狠心撇下我们?怨舅舅……那道圣旨?”她没有看萧明月,目光依旧锁在画中顾白衣的脸上,仿佛在向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寻求一个答案。
萧明月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从痛苦的沉溺中惊醒。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底却已烧起一种历经沧桑后近乎冷酷的火焰。
“怨?怎会不怨?”她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磨砺后的粗粝,“怨他意气风发,却看不透人心鬼蜮!怨他许诺一生,却只给我一百八十二个日夜!怨你皇兄……坐拥天下,却护不住为他浴血沙场的兄弟!连一个清白身后名都给不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十五年的愤懑与不甘,在这寂静的桃林深处激烈回荡,震得花瓣簌簌落下。
但下一刻,她的肩膀又颓然垂下,一种更深沉的、无法挣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可怨又有何用?”萧明月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我是大齐的公主,更是神武将军顾白衣明媒正娶的夫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国难当头,边关告急,他顾白衣若贪恋洞房温存迟疑半步,他便不是顾白衣!你皇兄身在其位,江山社稷压在身上,很多时候……情义不得不给大局让路。”
她看向顾今朝,目光锐利而清醒,带着血淋淋的洞悉:“这道理,我懂,白衣懂,你皇兄……他也懂。所以这怨,只能烂在心里,化成一根刺,日夜提醒着我们,那场‘败仗’背后,绝不只是天灾人祸那么简单!”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画上,指尖眷恋而痛苦地拂过顾白衣的眉眼,声音低下去,却字字泣血:“我要的不是沉溺怨怼,我要的是真相!是还他清白!让那十万英魂得以安息!让那些躲在暗处的蛀虫,付出代价!”
顾今朝静静听着,母亲话语中的痛苦、挣扎、清醒与坚韧,如同淬火的钢铁,一次次锤炼着她的意志。她袖中的手缓缓松开,指尖那点冰凉的银针轮廓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母亲,我明白了。”她轻声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沉溺往事无济于事,唯有向前,斩开迷雾,才能告慰亡魂。”
她扶起几乎虚脱的萧明月:“风大了,我们回府吧。慈安宫这场戏才刚结束,沈妙容可不是个爱等的主。”
母女二人相携着,踏着厚厚的落花,沉默地走出这片温柔冢般的桃林。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缤纷的花瓣上,交织着无尽的悲伤与一股破土而生的决绝。
而今春日漫山桃花色,终不见当年姿意少年归。
终是天道无情不许归期,使有情人而不得眷属。
桃林的暖意与悲恸被公主府高墙的阴影彻底吞没。无忧阁内烛火未燃,唯有清冷月辉透过窗棂,在地面铺陈一片寒霜。
顾今朝卸去钗环,任由青丝如瀑散落肩头,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枚冰凉银针。白日慈安宫内舌战太后、献画逼宫的惊心动魄,与后山桃林母亲泣血往事带来的沉郁,在她胸中交织翻涌,肺腑间熟悉的窒闷感隐隐躁动,却非毒发,而是心潮难平。
萧明月已被李嬷嬷服侍着歇下,今日种种,耗尽了这位公主半生积攒的心力。
“夏蝉,”顾今朝声音低微,却清晰:“今夜警醒些。”
“郡主放心。”夏蝉的身影隐在门边阴影里,手按在腰间软剑之上,气息沉静如水。
银铃正抱着个大脆桃子啃得欢实,闻言含糊道:“郡主,俺觉得那老妖婆今天吃了那么大亏,肯定气得睡不着觉,会不会……”
话未说完,顾今朝眸光骤然一凛,指尖银针无声没入袖中。
几乎同时,夏蝉低喝:“有人!”
话音未落,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撕裂夜空!十几支抹了幽蓝暗芒的弩箭,如同毒蛇吐信,自不同方向刁钻地射入无忧阁内,目标直指内室!
“笃笃笃!”箭矢大半钉入门板窗棂,发出沉闷声响。更有几支穿透窗纸,带着尖啸射入屋内!
“保护郡主!”夏蝉娇叱一声,软剑已然出鞘,剑光如水,在昏暗的室内划出数道冷弧,“叮叮”几声脆响,精准地将射向顾今朝的弩箭格挡开去。
银铃反应极快,一把扔掉桃子,矮身抄起墙边放着的一根沉铁门栓,舞得虎虎生风,护在顾今朝身前,将后续箭矢尽数挡下,嘴里还不忘大骂:“哪个龟儿子放的冷箭!有本事出来跟你银铃奶奶大战三百回合!定让你屁股开花!脑门儿开瓢!”
银铃的怒骂声在箭矢破空的尖啸中显得格外突兀又生机勃勃。她话音未落,第二波劲弩已至!这一次,角度更为刁钻,数支弩箭竟是射向屋顶,瓦片碎裂声噼啪作响,显然意在压制可能存在的屋顶护卫,并为地面强攻创造条件。
“砰!”
“哗啦——!”
几乎在瓦片坠落的同一时间,无忧阁前后门窗被同时以巨力撞开!木屑纷飞中,十余道漆黑如墨、动作矫健如鬼魅的身影悍然涌入!他们手持制式统一的狭长弯刀,刀身在微弱月光下流淌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是涂了剧毒。动作整齐划一,沉默无声,唯有兵刃破空的凄厉风声和脚下移动时极轻微的沙沙声,显示出这是一群训练有素、冷酷无情的专业杀手,绝非寻常江湖路数。
狭小的内室瞬间被凛冽的杀意填满,空气凝滞得如同铁板。
“郡主退后!”夏蝉清叱一声,软剑抖出漫天寒星,如同毒蛇出洞,精准无比地缠向最先扑来的两把弯刀。剑身与弯刀碰撞,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金铁交鸣之声,火花四溅,瞬间封住了对方雷霆万钧的劈砍。
银铃更是凶悍,她个子矮小,下盘极稳,手中那根沉重的铁门栓被她舞动得如同风车一般,毫无章法,却力大势沉,完全是“一力降十会”的打法。
“龟儿子!看这儿!”她怒吼着,门栓带着呼啸的风声,直接砸向一个试图从侧面偷袭顾今朝的黑衣人腰腹。
那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个小丫头有如此蛮力,格挡的弯刀竟被门栓砸得脱手飞出的同时,他整个人也被那股巨力撞得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哼,一时竟爬不起来。
然而杀手人数众多,配合默契,瞬间分成两拨,一拨死死缠住夏蝉和银铃,另一拨则如同闻到血腥味的狼狗,直扑向看似毫无反抗能力,孤立在房间中央的顾今朝!
刀光剑影,映照着顾今朝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她甚至没有后退,星辰般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惊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算计。就在最前方那柄淬毒弯刀即将触及她鹅黄色衣襟的刹那!
她广袖倏然一拂!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股近乎无色的粉尘随着她袖风飘散而出,如同春日柳絮,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扑到最近的三人。
那三名杀手只觉得一股极淡的、类似山间野兰的异香钻入鼻腔,随即动作猛地一僵!举起的弯刀凝在半空,脸上的凶狠瞬间被一种无法言喻的痛苦所取代!
他们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眼珠疯狂转动却无法聚焦,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幻象,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随即软软栽倒在地,手脚抽搐,口角溢出白沫,竟是在极度惊惧中生生失了神智!
梨儿怨!
让人神志焕散,如坠无边梦魇!
后方杀手见状瞳孔一缩,攻势却毫不停滞,反而更加狠辣,试图凭借速度避开那诡异的毒粉。两人一左一右,刀光交错,封死了顾今朝所有退路!
顾今朝指尖微动,两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已夹在指缝,针尖幽蓝,正要弹出……
“噗!!”
一声愤怒的马嘶如同惊雷般炸响!一道白影如同闪电般从被撞破的窗口猛地蹿了进来!是白菜!
这匹平日里除了啃白菜就是甩蹄子傲娇的白马,此刻竟爆发出惊人的野性!它鬃毛飞扬,碗口大的蹄子扬起,精准无比地狠狠踹在左侧那名杀手的后心窝!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
那杀手连惨叫都未能发出半声,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前扑出丈余,口中喷出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重重落地后便再无声息。
白菜一击得手,毫不停留,扭头又是一个凌厉的后踢,将另一名试图靠近顾今朝的杀手逼退数步,随即打了个响鼻,硕大的脑袋亲昵又焦急地往顾今朝怀里蹭,仿佛在邀功,又像是在催促她快走。
场面一时混乱到了极点。夏蝉剑光如练,已挑翻两人,但肩头也被刀锋划破,血色浸出。银铃门栓狂舞,力大无穷,又砸倒一个,却也被另一人刀尖划破手臂,疼得她龇牙咧嘴,骂声更凶。顾今朝周旋其间,袖中毒粉银针频出,虽不致命,却总能精准地让对手瞬间失去战斗力,或癫狂,或僵直,或奇痒难耐地满地打滚。
白菜则横冲直撞,马蹄蹄踹,专攻下三路和后心,搅得杀手阵脚大乱。
转瞬之间,二十名精锐杀手竟已折损近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