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永和四年,七巧佳节,上京城火树银花。

    长街人潮涌动,萧明月着一身碧蓝色长裙,在人群中寻找着那道熟悉的白影。手腕忽然被人轻轻握住。

    “在看什么?”顾白衣含笑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他今日也未着戎装,一袭月白云纹锦袍,乌发用一根简单的白帛高高束着,少了战场杀伐之气,更显清雅俊逸,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萧明月脸上飞红,挣开他的手,从袖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塞过去:“喏!给你的!”

    荷包是水蓝色的锦缎,针脚歪歪扭扭,上面用金线绣着两只……勉强能辨认出是鸟的图案,一只胖些,一只翅膀还有点歪。

    “这是……”顾白衣忍俊不禁,拿起荷包仔细端详,“殿下亲手绣的?”

    “哼!爱要不要!”萧明月作势要抢回。

    顾白衣手腕一翻,荷包已稳稳落入他怀中:“要!自然要!殿下亲手所绣,便是无价之宝。”

    他珍而重之地将荷包贴身收好,指尖拂过那两只歪扭的鸟,眼中笑意温柔,“只是……恕臣眼拙,这绣的是?”

    “比翼鸟!”萧明月红着脸,理直气壮,“你没听过‘在天愿作比翼鸟’吗?我绣了三天三夜呢!”

    顾白衣微微一怔,随即笑意更深,如同春水漾开涟漪。他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十指紧扣,掌心温热:“好。比翼双飞,永不离分。”

    长街喧嚣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掌心相贴的温度和彼此眼中璀璨的灯火。他们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走着,猜灯谜,看杂耍,在卖糖人的小摊前驻足。顾白衣给她买了一只晶莹剔透的兔子灯,又为她赢下了一盏绘着并蒂莲的精致宫灯。

    行至护城河边,放灯祈福的人络绎不绝。河面上漂浮着点点星火,承载着无数凡尘心愿。

    “我们也放一盏?”顾白衣提议。

    萧明月点头。两人选了一盏素白的莲花灯。顾白衣执笔,在灯壁上写下遒劲有力的两行字:“愿山河无恙,家国永安。”萧明月接过笔,脸颊微红,在他那两行字下方,添上娟秀的小字:“愿与君同,岁岁今朝。”

    灯芯点燃,暖黄的光芒映亮两人年轻而充满希冀的脸庞。莲花灯顺着水流,缓缓汇入那片璀璨星河。

    “姑娘,公子,留步。”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桥洞阴影下,一个须发皆白、衣衫褴褛的瞎眼老卦师盘膝而坐,身前铺着一张磨损的八卦图。

    顾白衣不欲理会,萧明月却有些好奇,拉着他停下脚步。

    老卦师浑浊无光的眼珠似乎“看”向了顾白衣的方向,瘦削的手指在八卦图上摸索着,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这位公子……好重的煞气,好盛的锋芒。龙章凤姿,乃人中之龙,少年封神,功业赫赫……”

    顾白衣神色淡然。

    老卦师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变得低沉诡谲:“然,慧极必伤,刚极易折。公子太过聪慧,锋芒毕露,恐遭天妒人嫉!身畔群狼环伺,暗箭难防!此乃……死劫之相!恐难活过……而立之年!”最后几个字,如同冰凉的利刃,狠狠刺入温暖的夜色。

    萧明月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抓紧了顾白衣的手:“胡说八道!休要危言耸听!”

    顾白衣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无妨。他蹲下身,将一锭银子放在老卦师面前的破碗里,声音平静无波:“多谢先生提点。然,我顾白衣此生,信手中剑,信心中道,更信……人定胜天。”

    他站起身,牵着惊魂未定的萧明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桥洞阴影,重新汇入灯火阑珊处。

    那老卦师摸索着拿起碗中的银子,对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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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和五年,六月初八。东阳公主府。

    红绸漫天,喜乐喧阗,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合欢香。

    萧明月身着繁复华丽的大红嫁衣,端坐于铺满百子千孙锦被的喜床上。凤冠霞帔,珠翠环绕,沉甸甸地压着发髻,却压不住她眼中璀璨的星光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红盖头隔绝了视线,只余下眼前一片朦胧的喜庆红色,耳边是远处隐约的喧闹。她紧张又甜蜜地等待着她的新郎,那个名震天下的少年将军,她的夫君顾白衣。

    门外,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她刻入骨髓的清冽气息。脚步声停在门外,喜娘和宫婢们低笑着告退的声音传来,接着是门扉被轻轻带上的声响。

    萧明月的心跳骤然失序,攥紧了手中的喜帕。

    一双红色绣云纹锦靴停在床前,鞋尖沾着些许庭院里带来的微尘。盖头被一柄缠着红绸的玉如意轻轻挑起,视野骤然开阔。

    萧明月屏住呼吸,缓缓抬眼。

    眼前的顾白衣,一身与她嫁衣同色的喜服,金线绣着祥云瑞兽,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姿容绝世。墨发尽数束于嵌宝金冠之中,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整张俊美无俦的脸庞。他褪去了战场上的冷冽锋芒,也收敛了平日的恣意风流,那双多情的桃花眼里盛满了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温柔,专注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永世不忘。

    “我的公主殿下,”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如同琴弦上最动人心魄的那根被轻轻拨动,“我,终于…娶到你了。”

    他俯身,温热的指尖带着薄茧,轻轻拂过她微烫的脸颊,珍重地取下那顶沉重的凤冠。青丝如瀑散落肩头。他端起旁边描金托盘上的合卺酒,将其中一只白玉杯递到她手中。手臂交缠,酒液清冽微辣,滑入喉咙,点燃了彼此眼中更深的暖意。

    红烛高燃,光影摇曳,将两人的身影亲密地投在绣着鸳鸯的锦帐上。他低下头,气息拂过她的额发,一个温柔得如同叹息的吻即将落下……

    “咚咚咚!!咚咚咚!!”

    急促、沉重、带着不祥意味的敲门声,如同冰雹般狠狠砸在紧闭的房门上,瞬间撕裂了满室的旖旎温情。

    门外传来心腹侍卫压抑着惊惶的急促禀报:“将军,陛下命李公公亲传圣旨,人已在府外等着,李公公脸色看着很是凝重。说是事关国事,十万火急!命将军即刻前往听旨!”

    空气有一瞬的凝固。

    顾白衣的动作僵在半空。那双刚刚还盛满温柔与情愫的桃花眼眸,如同被投入寒潭的星辰,骤然凝结成冰,锐利的光刺破旖旎。他搭在萧明月肩上的手,指节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松开,带着安抚的力道轻轻按了按。

    萧明月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尽,血色消失得干干净净。她猛地抬眼,撞进顾白衣骤然沉凝的眼底,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狠狠扎进她刚刚被幸福填满的心房。她的大婚之日!还有什么国事,能比东阳公主大婚更重要,需要李昌亲自深夜传旨!?

    “等我。”顾白衣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方才的温存柔情荡然无存,只剩下属于神武将军的冷硬锋芒。他深深看了萧明月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安抚,有歉意,更有一丝被强行压下的、不祥的预感。他迅速直起身,没有半分迟疑,转身大步走向门口。

    沉重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门外的喧嚣和灯火瞬间涌入。李昌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谦卑笑意的脸,此刻绷得紧紧的,面白无须,在廊下摇曳的红灯笼映照下,竟透出几分青灰。他手中高高擎着那道明黄的卷轴,如同擎着一柄无形的利刃。

    “神武将军顾白衣接旨!”李昌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带着不容抗拒的皇权威压。

    顾白衣撩起喜服下摆,在铺着红毡的廊下笔直跪下。庭院里侍立的所有人,无论宾客还是仆役,早已跪伏一片,大气不敢出。喜庆的丝竹声不知何时已彻底停歇,死寂笼罩着整个公主府,只有红烛燃烧的哔剥声和李昌宣读圣旨的声音,似冰冷的鼓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北羌凶逆,背信弃义!悍然兴兵,连破我北境云州、武川、定襄、天阳、雁门五城!铁蹄所至,百姓流离!边关告急!着神武将军顾白衣,即刻点兵十万,驰援北境!务必击溃羌贼,收复失地,扬我国威!不得有误!钦此——!”

    “臣,顾白衣,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顾白衣的声音沉稳有力,叩首的动作干脆利落。他接过那道沉甸甸的圣旨,站起身时,挺拔的身姿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一股凛冽的杀伐之气,瞬间冲散了身上最后一丝属于新郎官的温存。明黄的卷轴在他手中,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转身,目光穿过洞开的房门,精准地锁定了依旧呆坐在喜床上的萧明月。

    她身上大红的嫁衣如火,映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凤冠垂下的流苏在她颊边微微晃动,那双曾盛满星辰与甜蜜的眼眸,此刻空洞地望着门口的他,里面是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被生生剥离血肉的剧痛。她甚至忘了起身,忘了礼仪,只是那么呆呆地坐着,仿佛一尊被瞬间抽走了魂魄的玉雕。

    顾白衣心头狠狠一刺,如同被利刃剜过。他大步流星地走回内室,每一步都踏在萧明月的心尖上。他走到床边,俯身,温热带着薄茧的大手捧起她冰凉的脸颊,强迫她看向自己。

    “明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琥珀色的眸子深深望进她空洞的眼底,要将自己的身影和话语都刻进去,“北羌犯境,五城告破,十万火急。我……必须去。”

    萧明月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可是……今天……是我们……”

    “我知道!”顾白衣打断她,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动摇的决绝,“我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但我是大齐的神武将军!身后是五城百姓!是岌岌可危的边关!明月,你懂我!”

    他眼中翻涌着刻骨的痛楚与无奈,却被他强大的意志死死压下,化为一片坚冰般的锐利:“等我!待我踏平北羌,收复失地,定带你看遍这世间所有的山川湖海!这是我对你的承诺!绝不食言!”

    他猛地抽身,不再看她瞬间崩溃、泪如泉涌的脸,仿佛多看一眼,那钢铁般的意志就会动摇。他转身冲向门外,脚步快得像一阵风。

    “将军!甲胄!”早已候在门外的亲卫队长秦岳,捧着一副擦得锃亮的银白轻甲,声音哽咽。那银甲在廊下红光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寒芒,与这满府的红绸喜乐格格不入。

    顾白衣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就在廊下,当着满院跪伏的宾客仆役,他一把扯下身上那象征着新婚燕尔、喜庆吉祥的大红喜服!火红的锦缎如同被撕裂的梦境,颓然委地。

    廊下的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晃,将顾白衣套甲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地砖上,像一尊浴血而生的战神雕像,透着无边的肃杀。宾客们低垂着头,不敢再看。空气里只剩下甲叶摩擦的冰冷声响和萧明月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

    当最后一片护心镜被扣紧,顾白衣已然全副武装。银甲覆身,腰悬古朴的“神武”长剑,墨发被利落地束于银冠之内。他不再是那个温柔缱绻的新郎,而是大齐锋芒毕露、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少年神将!唯有那双看向房内的眼睛,在冰冷银甲的衬托下,残留着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滚烫的牵挂。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倚在门框上,泪流满面、摇摇欲坠的萧明月。她的嫁衣红得刺眼,映着惨白的脸,像雪地里凋零的红梅。

    顾白衣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府门走去,银甲铿锵,步履带风。亲卫们沉默地紧随其后,如同钢铁洪流涌向未知的战场。

    “白衣——!你要活着回来!不然我萧明月此生绝不原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终于冲破了萧明月的喉咙,她踉跄着追出房门,繁复的嫁衣绊住了脚步,她重重跌倒在冰冷的廊下。

    顾白衣的脚步猛地顿住,高大的背影在夜色中绷紧如弓弦。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下颌线绷得死紧。夜风吹起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墨发,拂过他紧抿的薄唇。

    “等我回来!”他低沉的声音带着钢铁般的意志穿透夜色,清晰地传入萧明月耳中,也落入每一个屏息凝听的人心里,“带你看遍山川湖海!保重!”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已决然翻身上马!那匹通体如墨、神骏非凡的踏雪乌骓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前蹄腾空,如同响应主人胸中翻腾的杀意与豪情。

    “驾!”一声清叱,鞭影划破凝固的空气。

    乌骓马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冲破公主府洞开的朱漆大门,汇入门外早已集结待命的、沉默如铁的玄甲洪流之中!铁蹄声由近及远,如同滚滚闷雷碾过沉睡的上京城,朝着北方,朝着烽火连天的战场,绝尘而去!

    萧明月挣扎着爬到廊柱旁,死死抓住冰冷的柱子,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她望着那消失在长街尽头的滚滚烟尘,望着那一点银甲反射的月光彻底被黑暗吞没,巨大的空洞和冰冷的绝望瞬间将她淹没。

    风卷起地上那片被他遗落的、撕裂的大红喜服碎片,如同残破的蝶翼,打着旋儿,无力地落在她沾满灰尘的嫁衣裙裾上。

    红烛燃尽,只余冰冷的烛泪,堆积在鎏金的烛台上,如同凝固的血。

    从此一席白衣翩惊然,回眸一笑仇恨消的白衣少年再也没有归来。

    真挚的承诺却也永远的埋覆在了北境的那场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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