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寂,公主府无忧阁内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夏蝉与银铃已简单包扎了伤口,正待处理满地尸首,却见顾今朝立于窗边,月光勾勒出她清瘦却笔直的背影,神色在明暗交界处晦涩难明。
“不必清理了。”顾今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
夏蝉一怔:“郡主,这些尸体……”
“挂出去。”顾今朝转过身,星辰般的眼眸深处寒光凛冽,仿佛淬火的冰刃,“就挂在上京东西南北四座城门楼上。要挂得显眼,让每一个进城出城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夏蝉握着软剑的手微微一紧,瞬间明了郡主的意图。银铃则瞪大了圆眼,随即脸上涌起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蜀地口音又急又快:“晓得嘞!郡主!这法子是真不错!让全京城的人都瞅瞅,是哪个黑心烂肺的龟孙儿敢来惹咱们!俺这就去寻麻绳!”
“不急。”顾今朝声音沉静,目光掠过地上形态各异的尸首:“等天色将亮未亮之时再动手。夏蝉,检查他们身上所有物件,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许放过。银铃,去找李嬷嬷,取库房里最结实的绳索来,要能禁得住日晒风吹,吊上三天三夜也不会断的那种。”
“是!”两人领命,立刻分头行动。
夏蝉蹲下身,面无表情地开始搜查,手法专业利落,避开尸体上沾染的毒粉区域,仔细翻找。银铃则像只灵巧的猫儿,嗖地窜出无忧阁,直奔库房。
顾今朝走到一具面带诡异笑容的杀手尸体旁,亲自俯身,指尖隔着丝帕,抬起那尸体的手腕,仔细观察其虎口厚茧的分布与形状,又看了看其鞋底磨损程度。
“训练有素,惯用弯刀,长途奔袭亦不在话下。非普通家养死士,更似军中手法,却刻意模糊了来历。”她低声自语,眸中寒芒更甚。然而,一番搜查下来,正如她所预料,这些杀手身上干净得过分,没有任何能直接指向其身份的信物、刺青或标记。
此时,银铃扛着一大捆沉甸甸的粗麻绳跑了回来,李嬷嬷跟在她身后,脸色发白,显然已知晓遇刺之事,看到满地狼藉和尸体,更是吓得手脚发软,却强撑着没有惊呼出声。
“郡主,绳子来了!够结实,吊头牛都断不了!”银铃把绳子往地上一扔,发出沉闷的响声。
“嬷嬷,”顾今朝看向李嬷嬷,语气放缓却不容置疑,“带几个绝对信得过的、胆大嘴严的护卫过来,要手脚利落的。”
“老奴……老奴这就去!”李嬷嬷深吸一口气,定下神,匆匆离去。
不多时,六名孔武有力、面容刚毅俊秀的护卫悄无声息地进入无忧阁,他们都是东阳公主曾在蜀南救下的无父无母的可怜之人,被母女二人训练出的高手护卫,包括银铃!更对萧明月母女忠心不二。见到屋内情形,几人眼中瞬间燃起怒火,却无一人惊慌,只沉默地向顾今朝行礼。
“将这些尸体,”顾今朝的声音在室内清晰入耳:“用这些麻绳,捆扎结实了。天亮之前,挂于上京东西南北四座城门楼最显眼之处。我要让每一个进城、出城的人,抬眼便能看见。”
护卫头领卫十领抱拳沉声道:“属下遵命!只是……城门守卫?”
“打晕便是。”顾今朝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手脚干净些,莫要伤人性命,制造些混乱痕迹,显得像是江湖仇杀报复挂尸即可。做完之后,混入最早一批进城的人群中,如此这般……”
她低声吩咐了几句,卫十眼中精光一闪,重重点头:“郡主放心,属下明白该如何做。”
他手一挥,身后五名护卫立刻无声上前,动作迅捷而有序,与夏蝉、银铃一道,用那结实的麻绳将地上二十具尸首一一捆扎妥当。过程中,几人更是刻意在尸体衣物,周围地面留下几枚造型奇特,似江湖人士常用的飞镖和几处凌乱的,仿佛打斗中留下的刀劈剑砍痕迹。
天色将明未明,正是日出前最黑暗寂静的时刻。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掠出东阳公主府,背负着沉重的麻袋,分赴上京四门。
东门城楼,两名守城兵丁正依着墙垛打盹。一阵极轻微的风掠过,两人甚至来不及察觉,便觉颈后一痛,眼前一黑,软软瘫倒在地。黑影利落地将五具面带诡异笑容或浑身抓痕的尸首悬挂在城楼显眼的飞檐之下,绳索牢牢系紧。完成之后,黑影并不急于离去,而是如同融入阴影般蛰伏下来,静待时机。
南门、西门、北门,几乎在同一时间上演着类似的情景。守军被悄无声息地放倒,一具具死状凄惨诡异的尸首被高悬于城门之上,在渐起的晨风中微微晃动,如可怖的旌旗。
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照亮巍峨的上京城墙。最早一批准备进城赶早市的农人、行商,远远便瞧见了城门楼上那多出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装饰”。
各处尸体旁还挂着白色的长布,上写:夜袭公主府,因果报应反噬其身。
“哎哟我的个娘嘞!那……那挂的是啥!?”一个挑着菜担的老农揉揉眼睛,失声惊叫。
“是人!是死人!”旁边的小贩眼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指颤抖地指向城楼。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恐慌似瘟疫般蔓延开来。人们聚集在城门下,指着那些随风轻晃的尸首,议论纷纷,脸上写满了惊惧与猜测。
这时,几个看似普通百姓、货郎打扮的人混在人群中,开始了他们的“表演”。
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一脸愤慨地大声道:“造孽啊!真是造孽!瞧瞧这些杀手,死状这么惨,肯定是遭了报应!也不知是哪个天杀派来的!”
“还能有谁?”另一个货郎模样的立刻接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人听清,“昨个儿慈安宫迎风宴的事儿,你们听说了没?康宁郡主差点被太后娘娘冤枉!这才刚回京几天啊,就接二连三地出事!”
“听说了听说了!”一个挎着篮子的妇人立刻压低了声音,却又忍不住分享八卦:“说是有人拿了口晦气棺材栽赃郡主和公主,东阳公主,多不容易啊!将军战死沙场十几年了,留下孤儿寡母的,在外头吃了多少苦才回来?这刚回来,就有人容不下了?”
那粗布汉子立刻愤愤不平地捶了一下手掌:“可不是嘛!神武将军顾白衣!就算……就算当年真的误判了军机,那也曾是定过南诏、收过西州、平过东域的大英雄!为大齐流过血立过功的!东阳公主可是陛下亲妹妹,康宁郡主是陛下的亲外甥女!什么人这么狠心,非要赶尽杀绝?天理难容啊!”
货郎适时地发出疑问,声音带着引导:“误判军机?哼,我瞅着未必!顾将军用兵如神,十万神武军打北羌六万,怎么就全军覆没了?连尸首都找不回来?这里头没鬼,谁信?”
“嘘——!慎言!慎言哪!”旁边有人立刻紧张地劝阻,眼神惊恐地四下张望。
但那质疑的种子已经播下。人群中立刻有人附和:“说的是啊!粮草呢?援兵呢?当年就有不少人说这里头有猫腻!”
“肯定是遭人陷害了!这是怕公主和郡主回来查真相,要斩草除根呢!”“太狠了!连柔弱的女眷都不放过!还有没有公道了!连东阳公主与郡主都遭如此不公!我们这些寻常百姓若遭如此!那该怎么活哪!”
议论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愤慨。从对尸体的恐惧,迅速转变为对刺杀者的愤怒,对顾白衣战败真相的质疑,以及对萧明月母女遭遇的深切同情。顾今朝想要的效果,在这些精心安排的“引导”和百姓自发的情绪发酵下,被无限放大。
消息就像春日的清风悄然飘入上京的每一条街巷,每一个深宅大院。
丞相府,书房内。
苏鹤卿听着心腹管家苏昼的紧急禀报,手中那支价值连城的紫毫笔“啪”一声被捏成两截!他儒雅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眼底翻涌着震惊与难以抑制的惊怒。
“尸体……挂在了四门!?”他声音嘶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狠辣的手段!好刁钻的心思!这是要把事情彻底闹大,逼到明面上来!”
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焦躁地踱步。顾今朝这一手,完全打乱了他的步骤。他本以为昨夜刺杀即便不成,也能再次震慑那对母女,让她们知道厉害,缩起尾巴做人。万万没想到,对方非但不惧,反而用如此酷烈直接的方式,将血腥与质疑赤裸裸地摊开在天下人面前!
那些流言……那些关于“陷害”、“灭口”的议论……句句都像针儿一样扎在他的心口!顾白衣战败的真相,是他藏在心底最深,最不敢触碰的晦事!
“不能再等了!”苏鹤卿猛地停步,眼中闪过决绝的厉色,“立刻备轿!不……备马!从后门走,我要立刻进宫面见太后娘娘!”
慈安宫内,气氛比苏鹤卿的书房更加凝滞压抑。
沈妙容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额角突突直跳。那串冰冷的蛇骨佛珠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汲取她身上的暖意,让她从骨头缝里感到寒冷。刘嬷嬷战战兢兢地禀报了四门挂尸以及市井间汹涌的流言,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她的四肢百骸。
“废物!一群废物!”沈妙容终于失控,抓起手边的玉如意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二十个精锐!连一个病秧子和两个丫头都解决不了!还让人把尸首挂到了城门楼上!丢人现眼!蠢货!”
她胸口剧烈起伏,涂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更让她恐惧的是那些流言!那指向性明确的“陷害”之说!顾今朝这小贱人,竟敢用如此毒辣的方式反击!她这是要借天下人之口,将污水重新泼回来!
“太后娘娘息怒!”刘嬷嬷和张福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息怒?你让哀家如何息怒!”沈妙容声音尖利:“现在全京城的人都在看哀家的笑话!都在议论慈安宫!议论十五年前的旧事!都是你们办事不力!”
就在这时,宫人小心翼翼来报:“太后娘娘,苏丞相和国师大人求见。”
沈妙容眼神一厉,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覆上冰冷的威严:“宣!”
苏鹤卿与上官愁一前一后快步进入殿内。两人脸色都极为凝重,显然都已得知城外变故。
“太后娘娘!”苏鹤卿甚至来不及行全礼,便急声道:“情形危急!顾今朝此女,心思缜密,手段狠绝,远超预料!她此举绝非单纯泄愤,而是要将水彻底搅浑,将当年旧事重新翻出,借民意逼宫啊!”
上官愁一袭道袍,仙风道骨的脸上也带着沉凝:“娘娘,流言如虎,如今已非可控之势。百姓愚昧,易被煽动,若任由其发展,恐伤及娘娘清誉,更恐……动摇某些根基。”他话语含蓄,眼神却意味深长。
沈妙容岂会不知?她看着眼前这两个与她绑在一条船上的人,冷声道:“那你们说,如今该怎么办?难道就任由那小贱人骑到哀家头上撒野?”
苏鹤卿眼中闪过阴狠之色:“当务之急,是尽快平息流言!臣建议,立刻以京兆尹衙门的名义,出面收殓尸首,对外宣称已查明是江湖仇杀,歹人互斗所致,与朝堂、与宫中皆无干系!并严厉弹压那些散布谣言者,抓几个带头的以杀一儆百!”
上官愁却微微摇头:“丞相此法,恐是欲盖弥彰。百姓已先入为主,强行弹压,只会显得心虚,更坐实了‘灭口’之说。”
他捋了捋胡须,眼中精光闪烁:“不如……以退为进。”
“哦?国师有何高见?”沈妙容看向他。
“娘娘可下一道慈谕,”上官愁缓缓道,“言称惊闻郡主府邸遇袭,深感震怒与忧心,特赐下珍贵药材安抚郡主,并严令殿前司与京兆尹限期破案,缉拿凶徒,以安民心。此举既彰显娘娘慈爱,又将查案之责推了出去。至于殿前司……”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谢逍那个人,是查案还是借机生事,可就不好说了。或许,能成为一把……搅乱局面的刀。”
苏鹤卿眉头紧锁:“国师此计虽妙,但若谢逍……”
“谢逍再狂,也是陛下的刀。”上官愁打断他,语气笃定,“陛下此刻,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朝局因十五年前旧案而动荡。谢逍明白这一点。何况,让他去查,总比让那对母女继续借题发挥要好。我们正好可借此机会,扫清首尾,将所有线索彻底斩断!”
沈妙容目光闪烁,显然在权衡利弊。苏鹤卿的建议直接但风险大,上官愁的计策迂回却可能引狼入室。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那悬挂四门的尸首,就像一把抵在她咽喉的刀,必须尽快处理。
“就依国师所言。”沈妙容最终下了决心,声音冰冷:“刘嬷嬷,去备厚礼,以哀家的名义送往东阳公主府,安抚康宁郡主。张福德,去传哀家口谕给李昌,让他着殿前司和京兆尹立刻处理城门尸首,并限期三日,查明真相!”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苏鹤卿和上官愁,带着冰冷的警告:“至于你们……该擦干净的地方,给哀家擦得干干净净!若是再留下任何把柄……哼!”
苏鹤卿与上官愁心中一凛,同时躬身:“臣,贫道遵旨!”
两人退出慈安宫,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与杀机。
“苏相,”上官愁低声道:“当年经手粮草调度、文书签押的那些人……”
苏鹤卿眼中狠戾之色一闪而过:“国师放心,活人或许会开口,死人……最是安全。”
他声音压得极低,说的话是句句狠辣:“本相这就去安排,保证从此以后,世上再无人能说出半个不该说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