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度月楼。
月光透过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楚昭缓掀开眼,入目的一切虚幻缥缈不作真实,冰凉的手心抬起,她无意识的摸了摸胸口,被一剑穿心的痛感依历历在目。
此处陈设陌生得紧。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淮安阁——她本是替人看风水的术士,那夜采花贼破窗而入,鬼面具下的人抹去她臂上守宫砂,却未行不轨,混乱中闺房又闯入的蒙面刺客,将利刃刺入她心口。濒死时,她听见满院凄厉哀嚎,看见冲天火光吞噬了楚氏门楣。
“这是何处?”
身心之痛皆在,一箭穿心,伤不可逆,如今自己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人竟然也好端端的躺在床榻上。
楚昭猛地坐起,细细打量了一番周围,这屋子红木而葺,空气中依兰花熏香残味依存,盛放香料的炉鼎金雕玉琢,床帐上垂落的纱幔非粉即红,处处透着风月之气。
这里并非什么客栈,而是荆州一代最大的勾栏院——度月楼。
楚昭顺着床头的金黄色反光投去视线,铜镜映出张陌生容颜:柳叶眉下杏眼含春,鼻侧红痣如朱砂点染。她扯开素白中衣,胸前缠着厚厚的束胸布,镜旁搁着张赤色判官面具,指尖刚触到冰冷表面,陌生记忆便如潮水涌来。
这身子原主叫柳若卿,是江南名妓之女,十六岁后竟扮作男子,成了江湖闻名的采花贼“柳无形”。破碎记忆里闪过无数闺阁画面,这女郎专挑未出阁的姑娘,却只抹去她们守宫砂便悄然离去。
支离破碎的画面撑不起完整的回忆,楚昭按了按眉心,自己一夜之间发生了两件惊天的大事,莫名惨死后重生在了采花大盗柳若卿的身上,和得知了这位江湖人称“柳无形”的花柳賊,竟是位女子。
“柳少爷……”思索之间,门外传来了叫唤声。
楚昭清了清嗓子,刻意压低声音:“进来。”
一个瘦小少年推门而入,那少年眉眼稚,带着过分的秀气,他手里捧着黑色的夜行长袍,借着灯光,楚昭的目光落在少年的脊背上,不禁狐疑。
“奴婢,伺候您更衣。”他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
虽身子不是自己的,但让位十几岁的少年伺候更衣,楚昭仍略感不妥,这柳若卿纵是与下人再交好,也不该这般不知礼数。
那少年已伸手触到了她束胸的边界,楚昭身子一抖,悠地躲了过去。
“少、少爷恕罪……”少年结结巴巴地后退,眼中满是惶恐。
楚昭莞尔,心道一个男丁总奴婢什么,“我自幼患怪疾,旁人触碰便奇痒难忍,自己来便是。”
少年略感差异,也未多询问,只暗自觉着今日的少爷处处不大对。
楚昭自行换上了那件夜行衣,少年便过来为她梳发。
少年的指尖触到她头上的花钿时,一段记忆忽而浮现,三月前,柳若卿在巷口救下被黑衣刺客追杀的少女,给她抹了守宫砂,对外宣称柳无形已采过,为这少女免了杀身之祸。
孤苦无依的少女叙述了自己无家可归的惨状,便被好心的柳若卿收了去,为保险起见,特意化去了她的女儿身,掩成一副少年模样。
面前如皮影剧般的画面如飞燕闪过,独属于下人少女的记忆在自己的脑中如梦而过。
自己这是……在读他人的记忆吗?
楚昭轻抚额角,这读取记忆的能力来得蹊跷,却解了她燃眉之急。
如今到是可以确认,面前的少年其实是“少女”了。
传闻近月城中未出阁女子频繁遭剜心惨死,其中原因不明,反而是为人妇者,即便是年岁再轻亦安然无恙,连环案件影响恶劣,却始终未能告破。
而这位舍名取义的女侠柳若卿还真是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假作采花贼,对外称破了那些少女的身子,便真的有救人与水火的奇效,背后的真凶想来也是害人无数,才让这位心怀大意的柳若卿丢去身份化为柳无声,抓到了这其中的规律。
可抓不到根源总不是办法,如今惨死的人变成了她楚昭自己,甚至即便被毁去守宫印记,依旧死于非命,还被灭了满门,这其中的疑云便更甚。
楚昭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喃喃自语道:“柳若卿啊柳若卿,你还真是给我留下了好一个惊喜。”
柳若卿做了的事,她楚昭今后不得不续而做,且要做的更多了,幕后黑手未除,永安侯府九泉之下便不得安息,如今借了这样一个走于江湖的身份,反而是给了她不少的方便。
“少爷,您今日,还要出行吗?不是半月前,才从那淮安阁回来。”豆蔻知柳若卿实身,却为保险从不唤他小姐,而是讲一句少爷。
楚昭恍惚,自己命丧黄泉竟已是半月前之事。
豆蔻拧了拧眉,继续道:“今夜是林家小姐……少爷,您不是已经去过林府,怎么还是……”
“林家小姐?”
“和从前无差。”豆蔻抖着手为她束发,“今夜发现漂在城东月老祠后的荷塘里,心口被剜的血肉模糊,可少爷,你明明已经抹去了人的守宫砂呀。”
楚昭系面巾的手一顿,前世自己死前也是被剜了心,是巧合,还是这死法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那尸体尚在何处?”
“在那何岸边……听说大理寺那边的人正在捞出来。”
原主柳若卿也是发觉此案有疑,甚至存心要嫁祸自己,所以才准备在今晚行动,从死者其他特征上找线索,可惜半路叫她夺了舍,楚昭心道,看来不得不替柳若卿做这个采花贼了。
原身轻功了得,意外的让楚昭承了八分,少女趁着夜窜到了城北塘边柳树上,看着衙役们打捞尸体,林小姐的尸身被平放在青石板上,湿透的裙裾上挂满了池中的淤泥水草,知府家的师爷捏着鼻子远远站着,倒是那个穿靛蓝官服的年轻男子蹲在尸体旁,手指虚悬在尸体上方三寸处移动。
“裴大人,并非溺亡。”一旁的下手掀开白布一角,“守宫砂不在,恐是采花贼灭口……”
那位蓝色官服裴大人背光而蹲,叫人看不清神色,开口的声音却清越如玉,掷地有声:“断息后被剜去了心肺,指甲缝有麻绳纤维,颈后有淤青,是先被勒死再抛入水中。”
少女听着他头头是道的分析着,心里仔细辨认着这道略微熟悉的脸,官帽下的那张脸忽而抬起,目光轻扫过楚昭藏身的树冠。
楚昭心头一跳,明晓得自己藏身之处隐秘,却依旧心生不安,借着月光,她方看清了人的脸,眉目冷而精,凤眼长睫,薄唇微耸,似久不做悦态,明明是一副如月雅相,神色间却百般疏离——是个不近人的相貌。
少女想翻身下树探的更细,不料却踩断一根树枝,衙役们惊呼有疑,少女已惊掠过池塘,袖中飞爪勾住月老祠屋顶的瓦楞,几个起落隐形于夜色。
“大人,林中有异——”
裴黎摆摆手,示意无需惊怪,自己却拎了下襟,踏进了竹林。
身后传来破空声,楚昭侧身避过一枚铁蒺藜,暗道不好,那裴大人如鹤般般掠上屋脊,腰间官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借着月光楚昭将人辨的更明了,她忽而想起江南武式宴上,出了那个官家的魁首,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大理寺少卿,裴黎。
楚昭轻笑一声,什么恩恩怨怨也都是柳若卿留下的,干她何事,况这采花贼也并未害人,这官家的还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大人何必追着柳某不放?”楚昭语调带笑,“林小姐非我所害。”
男人冷眉微蹙,他步步紧逼,“口说无凭,况被你玷污的女子不计其数,于情于理,该缉拿你回去问罪。”
楚昭冷哼一声,那群少女个个无碍从未有报官的想法,看来这位裴大人还真是正义。
“大人可听闻谁报官?”楚昭突然问。
她护了那么多女子,只是抹人手腕,自然不必有报官的心思,裴黎一时哑然。
“所以说啊大人,本少爷花容月貌,未必那群姑娘不乐意,放着杀千金的凶手不抓,何必跟我个花柳賊过不去?”
少女早就学了术法变了声音,此刻面具下的脸被蔽的密不透风,见人难看出端倪。
“你真是,不思悔改——”
裴黎的剑尖抵在楚昭咽喉处,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月光下,这位大理寺少卿的眉眼如刀刻般锋利,眼中寒光更甚。
楚昭藏在面具后的嘴角微微上扬,故意用轻佻的语气道:“裴大人这般惦记在下,倒叫柳某受宠若惊。”
“油嘴滑舌!”裴黎手腕一抖,剑尖在她颈间划出一道细痕,“那些被你玷污的女子虽无人报官,但律法在上,岂能容你逍遥法外?”
楚昭心中暗叹,这位裴大人还真是个死脑筋。她眼珠一转,忽然指向裴黎身后:“大人小心!”
裴黎下意识回头,楚昭趁机一个后仰,袖中飞爪射出,勾住远处树枝,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向后飞掠,然而裴黎反应更快,他左手一扬,长剑破空而出,精准地切断了飞爪绳索。
楚昭重重摔在地上,还未起身,裴黎的剑已再次抵住她的喉咙。
“再耍花样,我就挑断你的手筋。”裴黎冷声道,伸手就要揭她的面具。
楚昭心头一紧,若面具被揭,女儿身暴露,恐怕更难解释,她急道:“大人且慢!草民,草民生的丑陋恐污了大人的眼……我,我会些奇门巧技,说不准能助大人破局……”
采花贼会断案,楚昭编的自己都未尝会信。
裴黎当真未再动那面具,楚昭惊他是个文雅懂理之士,但裴大人也未信她所言,而是将她捆于身边,硬拉去了现场。
“大人,这位是……”
“采花贼。”裴黎牵了牵绳,声音淡淡:“路过缉拿,不必理会。”
楚昭被五花大绑,只留两只手在外,她无所事事,心中正琢磨着如何脱身,目光却无意间望向那具死状凄惨的尸体。
零碎的记忆冲进脑海,隐约间,她瞧见鲜血染指的少女扒着门槛向外爬,视线模糊间身材矮小的下人捡了一根麻绳——
尸体死成这样,记忆都读不全了。
若是被勒死,这身上的剜心痕迹,又似乎哪里不对。
“裴大人!这凶手剜心抛尸!属实可怖!”下属咬着牙,愤愤道。
裴黎支颐而立,面露凝重。
城中接连不断有诡案难破,县衙门难破,才不得不惊了朝廷。
楚昭思索着,隐约嗅到了尸身上的邪气,照理讲刀破胸口,伤痕不应如此凌乱,那痕迹状态可怖,更像是抓痕。
楚昭定睛于尸身的领口出,半截残破的黄符正湿漉漉的贴在苍白的皮肉上。
符咒已被湖水冲泡的糜烂不清,但楚昭时代习驱邪之术,自看出了那符咒几笔的异样。
原来如此。
“大理寺的人也不过如此,竟看不出这剜心的跟抛尸的根本不是一个人——”楚昭在一边忽而扬声道。
“你个小贼你懂什么!”一旁的衙役嚷道。
“让他说。”裴黎冷声打断,回身对上楚昭的眼,目光如炬“敢问阁下,又有何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