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黛尚未转身去看是谁在聒噪,那人便自报家门,
“这虹桥畔的人都围着姐姐转,也让春妹妹沾点姐姐的光吧!同是做糕饼的,相煎何太急!”
一阵素玉叮当的环佩声,伴着泠泠风响,浅浅笑语,便走来了春娘子。
虹桥畔另一位卖糕饼的小娘子。
在青黛回眸时,似一抹淡霞,撞入她眼帘。
来人一身桃花粉。
桃红色广袖直缀褙子下,桃夭色百迭裙艳且丽,杨妃色合围更添几多韵味。
苏梅色披帛迎风飞舞,若自带一树桃花,摇摇走来。
裁叶为眉,巧笑兮,双蛾若颦。
丹凤狭眸敛秋波,美目兮,半弯若萦琥珀。
怕是万斛珍珠也不见得比春娘子更灵动。
春娘子手执白团扇,身后跟着个婢子,未语已先摇,
“哎,妹子昨儿偷了半日闲,没成想再出摊,竟无人晓得春娘子糕饼,人人都认青记细甜了。我当是何方神圣,才知是黛姐姐!”
青黛瞧着,她年龄和薛连翘相当。
揣度着,年纪上,比自己也就小个一载半载。
尚是张扬自纵的时节,漫溢不可方物的自傲。
春娘子云鬓频闪,一年景花冠声色并茂,打动素心,
“我这笨手笨脚的,只懂实打实做活计,哪及得上姐姐会张罗,可教教妹妹如何嘴甜些?”
又一阵娇嗔的笑声,春娘子已莲步款至青黛面前。
草草敛衽,算是行了个礼,顾盼间,嗤笑道,
“呦,黛姐姐如此素雅令人钦慕。不知妹妹是不是打扰了列位啊。”
薛连翘目光揶揄,哼了声,“虹桥畔卖糕饼的多了,也不止春记一家!”
青黛澄眸善睐,恭敬敛衽作答,
“妹妹妆安!青黛昨日未及拜见,是奴失礼了。”
说话间,二人已踱至青黛招子下。
“哼,姐姐人真是好性儿,不像妹妹刁蛮无状,还望姐姐不要见怪!”
春娘子凤眸皎皎,娇语连连,一丝歉意懊恼也瞧不出。
“妹妹莫要多心,青黛怎会怪罪。正因妹妹春记糕饼美名远扬,姐姐我才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想着顾客慕名而来者泱泱,或可赏姐姐一点机会。只是昨日因妹妹不在,姐姐才偏得了。”
春娘子眉间多了一丝懒意,衔朱丹唇勾出一角弧度。
哼了一声后,恹恹道,“咄!你们瞧她!这嘴是抹了蜜了,打量着我也是三娘那样刀子嘴豆腐心,可不是!”
春娘子凤眸猝然敛起,顾眄若大弦急扫,
“我说姐姐,你可休想三言两语哄了妹妹,就把咱春记的主顾们都抢了去。休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过来坐收我这一年才积攒的成果!我姚季春,虽是家中排行最末,但你打听打听,也不是好惹的。”
春娘子轻摇至青黛身侧,踮脚凑近她耳畔,低语缓道,
“我给你个机会,你现在就收拾东西,麻溜走人,我不计较。哦,说不定我还会好心,给你在樊楼旁另寻个位子。”
青黛鞠起一泓浅笑,不卑不亢道,
“春娘子误会了!无论是贵胄,还是市井间,哪有不知春记乃是祖传的手艺和方子?妹妹你的糕饼,无路是酥琼叶,雪糕,还是大耐糕,桂花糕,是全天佑都交口称赞的美食。脍炙人口,亦不可或缺。这四样招晃,都不在青黛的主打糕饼单子上。”
青黛退一步,垂眸巧笑,气沉丹田道,
“青黛与春娘子所卖之物,半点不搭界,何来争抢之说?原是各做各的营生,相帮着热闹罢了。摆摊这营生,本就脚不沾地地忙,怎敢劳动春娘子挂心。”
“哈哈,倒是有骨气!只是用错了地方。青娘子,我大姐姐孟春,可是绝膳娘子的关门弟子,铺子开在御街!就是当今圣人,也不得随意传旨召见。”
“我二姐姐仲春,如今可要入院判府,做贵妾,她的糕饼比宫里的尚食娘也要强上一筹。我虽然在此谋这营生,也不过是历练而已。你若得罪了我,日后可有你好果子吃。”
青黛亦敛了笑容,澄眸若春水尚寒,“青黛不过是混口饭吃,怎及得妹妹家膳食的老根基?只求妹妹容咱暂借这块地,讨口汤喝罢了!”
春娘子轻甩广袖,“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我也不强逼你改道。来一场公平的较量吧!咱们……让顾客说话!”
话音未落,春娘子右腿忽地抖了下。
吃痛地嘶了一声,回头寻道,“哪个小孩崽子敢打我!”
待她一颠一颠地转身离开,青黛亦瞳孔一缩,轻弯身,拾起一枚一文铜钱。
云鬓轻扫,忽地警觉起来。
附近各处,并未发现人影。
青黛暂时压下疑心。
早市很快就开了。
恐怕,春娘子那时就会知晓,是谁不给谁好果子吃了。
日光普照汴河岸,晨雾尽散。
晨光蒸腾着朝气,随金乌驰骋天际,将整个虹桥畔笼在华光里。
春寒已退,暖光尚欠火候。
隐约可瞧见,人们说话时的霏微雾气。
趁着客未至,青黛思及备下的惊喜,不觉薄愁渐消。
浅笑若微雨坠在平湖,漾起的涟漪,足以让茶肆一角的秦当归嘴角扯到眼尾去。
暗中观察者,还有他的小厮虎子。
主仆二人,猫行鼠步,探头探脑。
秦当归身着缟羽色交襟褙子,手持一把水墨山水折扇,腰间别着佩剑。
扇面遮住嘴角,只露出一双英眸鬼鬼祟祟。
不怒自威,无风自翩翩,英气逼人,又难掩一丝邪气。
与昨夜卑微求收养的落魄药瞳判若两人。
“公子,都说「佳人犹抱琵琶半遮面」,您怎么也举着扇子遮下巴?”
“嘘!小点声,小娘子该发现了,她精得很。”
“公子,您若是担心这个,依小人看,娘子已经发现了……”
“不会说话就别说……”
秦当归速速按下虎子的肩膀,急急用折扇遮住他们的头,身子往里缩。
青黛恰好回眸顾盼,只扫过那一角莹白色,以为是什么物件晃的光。
她隐约察觉后背有目光,暗自嘀咕,莫不是太敏感了。
待青黛回过身来,便开始以目丈量距离。
在心里,全面规划起她这方小小天地的「橱窗管理」了!
从屉车中取出早就备下的油纸伞。
长柄一立,下滑伞斗用力向上一推。
松叶牡丹红的伞面一展,青记两个黑色大字瞬间吸睛。
数款糕饼,以小画点缀在伞的边沿,分布均匀。
茯苓玫瑰饼,五行糕,八珍糕,杏仁糕……均线条简明清晰,惟妙惟肖。
模样栩栩如生,用色大胆热烈。
这已然是虹桥畔头等新奇的布设。
然于青黛而言,好戏方开场。
在糕饼小画下沿,她亲自别上用竹篾做的风车。
取出砑花笺做成的风牌,牌上已提前书写糕饼名称和价格。
上方用彩色丝线系在油纸伞边沿。
下方坠着亮晶晶的贝壳薄片,同染了胭脂色的铜铃一齐随风轻摆。
叮当之音,轻灵悠扬,随着风的节奏,谱成一曲自然圆舞曲。
绣着各种字样的蕉红三角小幡旗,插在糕饼架上,迎风簌簌作响。
旗帜侧展的有序,「尝鲜」字俏皮,「糕饼」字庄重,「新出」字灵巧。
更有线条简洁的丝线绣画。
最后,青黛从漆盒里取出一物,戴在头上,顿时引来薛三娘和薛连翘的尖叫。
“这是什么?!从未见过,是新出的头冠吗?”
“这是我戏作的,权且叫发卡,因为它卡在这里。”
她自然不会独享,亦取出藕色和桃色的,递予二位姐妹。
竹篾弯成半圆形,缠上彩色绸子,包的软软的。
再簪上两只风车作耳朵,新奇又凉快。
好风知时节,风偏与青黛相扶,成为虹桥畔商户的一抹鲜活亮色。
薛连翘更是杏眸瞪得像铜铃,大张着樱桃口,秀臂挥到天上去,
“师父,师父,你的油纸伞,会自己转!”
只见一阵熏风染着汴河的咸香,撩动桃红色油纸伞,轻盈自舞。
它自动自摇,自得自便,自闲自适。
伞下五彩的砑花笺风牌,忽然活了起来。
如同凤凰翱翔,祥云踏风而至,美轮美奂。
青黛不过动了点小心思,在伞顶加装风叶。
风吹时,带动伞面绕中心轴旋转,无需人力,便可利用自然力让伞自旋。
现代有旋转木马,何不让天佑来个旋转油纸伞?
这一奇景,顿时引得虹桥畔争相传颂,已有手工匠人来此取经……
薛连翘瞧着自家姐姐,全不在意油纸伞如何动起来,而是又一个猛子扎进首饰里,根本拽不动,便招呼着张老汉,热络地聊着奇景。
张老汉观之入微,分说着油纸伞的机巧,竟分毫不差。
连饮子都不卖了,呢喃着,“我瞧着机关伞,腿都不疼了,也不知是青娘子的药膏灵,还是她的巧工灵,总之她灵啊,哈哈哈……”
薛三娘戴上藕色发卡,玉指似黏在了头上,宝贝似地轻抚着,眸子迸发星火之光。
“妹妹!你又提点了我!不肖用竹篾,还有其他的法子,待我细细思量,又是一个新首饰了……”
只见,绒布之上,已多了几串奇巧的水晶手钏,还有长款的水晶串珠,琉璃串珠……
邻近摊位几位小娘子,已暗暗瞥着这些晶莹剔透的首饰。
青黛对着薛三娘竖起大拇指,笑靥如花,
“姐姐真棒,定会引得这汴梁所有的小娘子争相效仿!”
薛连翘直接站到了青黛招子下,替她招揽顾客。
只见早市人群海浪般奔涌而来,一水地往青记这边挤。
青黛不费吹灰之力,便卖出一百糕饼。
新品杏仁七白糕,成了今日的爆款,很快卖到货架都空了。
“这是五行糕,均衡补养五脏六腑,这位郎君,不若来些这个尝尝?”
青黛一面向顾客介绍其他款式的糕饼,一面往漆盒里装最后十块杏仁七白糕。
眼看着顾客都流到青记了,而春记招子下门可罗雀的。
春娘子绞着帕子,咬着腮帮子,频频跺着脚,哼哼翻着白眼。
“还愣着干什么!现在就给我安排!”春娘子一甩帕子,凤眸对着婢子一立。
那婢子立刻吓得缩着脖,咚咚跑开,向着桥尾奔去。
俄顷,几名年轻郎君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持着铜锣,羯鼓,来到春记前。
青黛忙得额头的汗都来不及用帕子去拭,只听得忽然一阵锣鼓声,宣天响起来。
咚咚锵,咚咚锵……
响亮的男子声音喊道,
“春记糕!五代老!笼屉掀!热乎冒!青记新来?咱这地道!”
“咱这地道!还是春记好!”
“还是春记好!”
青黛凝眸望去,那穿一身靛蓝褶子戏服,头戴小生巾的唱诵者,不过半大孩子,正敲地兴起。
像是南曲班子的。
顾客纷纷被声音惊到,回身去瞧。
青黛也和着旋律,轻点着脚尖,好奇地看向那几个男子……
(创作于2025.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