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251106!”
头顶的小灯打开了。
光线由微弱缓缓转为明亮,预示着剩下半天的开始。
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墙,余明朗在单人床上睁开眼。
房间没有窗户,唯独通过头顶统一开启和熄灭的小灯,他才能感知时间的流逝。
刚过监狱规定的午休时间,食物残渣还在胃里,顶得让他有些睡不着。
而工作人员经过的走廊,会亮起刺眼的白炽灯光。
“编号251106!”
余明朗辨认出那个恼怒、粗鲁的声音,它来自科林专员。
他从床上坐起,快速套上衣服和鞋袜,走到玻璃前。
“早上好,专员!”
他露出大大的笑容,与自己的名字十分相符。
“退后,转过去,伸出你的双手。”科林的声音像蛇的身体一样冰冷,面无表情。
余明朗顺从地后退一步,背过身。
指纹锁响应,玻璃上的小门被拉开,科林大步走进房间。
专员一把抓起角落的手铐,用力拉近余明朗的两只手腕。
腕部传回一阵刺痛,是科林的指甲钳进了余明朗的皮肤。
咔哒一声,手铐上锁。
科林看着余明朗配合的模样,工作的怒气无处可泄,皮笑肉不笑地问了句:
“第四天了,终于学会不乱讲话了?”
“我不知道外向也是一种缺点,专员。”余明朗转过来,活动了下手腕,嬉皮笑脸道。
下一秒,他的膝盖就挨了一脚,整个人趔趄着栽倒在狭窄的单人床上。
科林冷眼看着年轻人扭动被锁死的双手,挣扎着试图重新站起来,拍了拍手掌,露出了残忍而满意的表情:
“乱说话的教训,小子!”
专员看也没看他,转身走出房间,对着下一间牢房,声如雷霆:“编号250813!格雷戈!”
科林看不见的是,他一走,床上那个人就停止了滑稽的挣扎。
余明朗静静地站起身,走出房间,来到走廊。
出了房间就有监控,在走廊里,科林不敢对这些被关押的偷渡客怎么样;大多数偷渡客只想通过审查,拿到合法身份,也不会对巡查的专员怎么样。
因此,他们可以很放心地背对着彼此,尽管只有短暂的几分钟。
余明朗跟随被科林一个个从房间里放出来的偷渡客,排成队列,磨磨蹭蹭地通过走廊,来到室外。
这里是根据努比斯法律,专门为关押在审查中心里的人建造的小型花园。偷渡客们在午休过后,会戴上手铐,被恩赐一段放风时间,通常是两个小时。
科林像赶羊群一样,呼喝着把他们赶进花园,自己消失在掩映的植物背后。
大概是回办公室吸烟,或者做别的什么消遣了。
眼下是十一月,却进入了沙漠大区气温最宜人的季节,花园里的植物生机勃勃,和沉闷的偷渡客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对比。
余明朗靠着一个花坛,席地而坐。
花坛里栽满了银蓝色的小花,状如小小的玫瑰,长得还算高。
然而花朵们有点蔫,与其他争奇斗艳的同伴格格不入。
那抹美丽的银蓝色与余明朗的视线齐平,见到那些深绿色、泛着金属光泽的锯齿状花叶,他没忍住扭过头去,嗅了嗅那些小花。
午后阳光下,他闻到了淡淡的蜜糖香,带着一点温暖的甜意。
“啊哈!”
余明朗头顶炸响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一位正在步入晚年的男人,约莫五十多岁,瞪大了眼睛,视线越过余明朗,盯着花坛。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视线不太好的样子。
余明朗从善如流地往旁边靠了靠,腾出位置让男人弯下腰,仔细研究这片小花。
“我真没想到,这帮畜生会把这种东西,种在沙漠里!”中年人大声说。
他转过头,眼睛直直盯着安静的余明朗,带着卖弄的意思问:“你可没见过这种花吧?”
得到了余明朗的摇头作回应,中年人更加得意,摇头晃脑地给他科普:
“这就是‘蓝银花’。但是,蓝银花是一种耐寒的植物,通常生活在北方的荒原,比如——我的家乡。这些人把它种在沙漠,真是对它的折磨。”
“真好啊,闻起来就像阳光。”余明朗低声说,“但是,您又不认识我,怎么会断定,我的家乡没有这种花呢?”
中年人盯着他,支支吾吾了一会,不得已开口道:“我——那天晚上,我听见了科林和另一个警官,对你的审讯。你说你来自麦尔肯星,又是海滩和阳光,又是矿洞的。我就知道,你肯定不在北方生活。”
余明朗沉默了一秒,向中年人伸出手:“那么您也是麦尔肯人了。”
“孩子,”中年人乐呵呵地握住他的手,“现在还被关在审查中心的偷渡客,有几个不是麦尔肯人?”
余明朗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那里听过。
他的目光扫向中年人胸口的金属铭牌,那里刻着每个人的编号。
余明朗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250813?您就是格雷戈先生?”
“你是新来的……251106?”格雷戈辨认着他的编号,“十一月来的?现在都十一月了?”
“就前几天。已经要到十一月中旬了。”余明朗咧开嘴角,“您看起来……很正常。”
他在这里待了两个晚上,每晚都能听见沉重地拍打玻璃的声音,正是出自格雷戈。
“我……晚上会犯病。”格雷戈叹了口气,摇了摇沉重的脑袋,“我有一点……精神方面的问题,所以被关在这里,经过了好几轮身份审查。”
“不过,根据他们的立法,再经过一轮审查,如果没有问题,就会把我放出去了!”他的眼睛里燃起某种明亮的光芒,“到时候,他们还得把我送去医院,让我接受人道主义治疗。科林?见鬼去吧!”
“科林专员一直这么粗鲁么?”余明朗眯起眼睛。
“是啊。蓝银花的叶子,风干之后有镇静的功效,”格雷戈伸了个懒腰,在阳光下露出满意的神情,“你用不着这种东西,但我真想把它们磨碎,从科林的鼻子里灌进去!”
余明朗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
“您是因为什么原因,从麦尔肯跑过来的?”余明朗又问。
格雷戈扫了他一眼,哼道:“你小孩子,没必要知道这种事。还能为啥?战争呗!”
“您支持的是叛军,留在家乡会被被政府军征召?”余明朗露出一点皓白的牙齿。
格雷戈有点发愣,挠了挠脑袋:“你怎么知道?”
“我就随便问问,您自己说的。”年轻人笑了笑,扭头看着格雷戈,“您听见我跟科林专员说,我的家人都被叛军杀死了,所以不愿意告诉我您的原因。”
格雷戈摇了摇头:“我没办法对你这种没了家人的孩子,说出支持瓦西里部队的话。”
瓦西里部队就是正在与麦尔肯星政府军争夺政权的武装力量,通常被麦尔肯人称为叛军。
“不要紧。”余明朗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后颈,“我不喜欢任何一方,也是为了逃过征召,才跑出来的。”
格雷戈自嘲地大笑:“两个窝囊废!”
就在两人陷入一种奇怪的沉默的空当,余明朗看见科林专员那身工作服,突然出现在了植物间。
“这么快就到两个小时了?”格雷戈嘟囔着站起身,朝余明朗挥了挥手,“孩子,我得走了!让他看见我和你讲话,指不定会对你的审查不利。”
“祝您早日通过审查。”余明朗向他致意。
科林开始呼喊每个人的编号,将他们集结在一起。
余明朗站在队伍中间,却意识到,他们并不是在往玻璃牢狱的方向前进。
有人问了一句什么,却被科林狠狠瞪了一眼,瞬间没人再敢发出声音。
不过,有努比斯的法律做靠山,大概光天化日之下,也没有人敢对他们怎么样。
余明朗略微安心。
二三十个被关押在审查中心的偷渡者,自觉排成一列,顺从地跟在沉着脸的科林身后,走进了一栋明亮的建筑。
刚进门,空气中浓烈的消毒水味,就往余明朗的鼻子里钻。
偷渡者们鱼贯而入。
科林站在门后,一个个念出进门的偷渡者铭牌上的编号。
他每读一个,身边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就在手中的名单上打一个勾。
“编号251106,”科林和余明朗擦肩而过,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姓名,余明朗。”
进了门,终于有穿着白大褂的人将他们聚集在一起,举着喇叭解释道:
“马上就是十一月,边区市民已经接种了季节性疾病的疫苗。法律规定,审查中心要给难民进行免费接种,以及必要的几项身体检查。”
其他几个护士走上前,将难民们分成几个小组,带往进行不同检查项目的房间。
“努比斯真不错啊!”等着测量身高体重的间隙,余明朗身前的人感慨道,“我在家那边,别说是疫苗了,都好几年没做过体检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拼了老命,也要从村里跑出来!”有人叹了口气,“河里全是打仗死的人,我连水都不敢喝!”
刚才人心惶惶的气氛,被这么一搅,瞬间轻松下来。
吵闹间隙,有人自来熟地推了一把队伍中那个小麦色皮肤的年轻人,喷着一口粗气,呼喝着:
“小兄弟,你说是吧?”
余明朗静静地问:
“是什么?”
那个人有点恍惚,在他轻推之下,眼前的年轻人竟然纹丝不动。
他又加了几成力,揽住年轻人的肩头,故作亲密:“别这么没趣嘛。大家都知道,来申请庇护的人,都受够了那个地方——”
那双棕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难以察觉的阴翳。
余明朗没有动。
他任由那个偷渡客勾着自己的肩膀,咧着一口黄牙,天南海北地扯。
直到他们一个个进了门,护士敲了敲手中的名单,喊道:“编号251106,余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