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251106,”护士一边报着余明朗的编号,一边按住他抽动的胳膊,“别动。”
即使隔着厚厚的蓝色口罩,旁人都能看出护士脸上明显的不悦。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害怕打针呢?”护士不满地抱怨。
“有些东西,害怕不害怕的,也由不得你嘛。”余明朗把脑袋扭向一旁,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他一进接种疫苗的房间,就嬉皮笑脸地向护士搭讪:“诶,小姐,努比斯的针头扎人疼不疼呀?”
护士小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余明朗又接着问:“你们就没有做出什么技术,让机器人帮忙注射之类的?”
“那是其他地方有,沙漠边区没有的。”房间里另一个小护士,愣头愣脑地说。
余明朗就这么胡扯了两分钟,直到被护士摁在椅子上,才大叫起来:“我害怕打针,你们能不能轻点?”
“少废话。”护士说。
余明朗愣了一瞬。
在他脑海里,闪过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
记忆中的女人,薄唇抿得紧紧的。
她虽然嫌弃他话多,可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认真听了。
趁这个空档,护士拉过他有力的手臂,现在它像一条蔫巴的面包,任由她按在桌上。
余明朗有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到护士们往他突出的肌肉上涂好消毒药液,又迅速将针筒里的药水推进他的皮肤。
“你看,马上就好了,不痛吧。”护士把用过的药剂管扔进垃圾桶,松开了余明朗的胳膊。
余明朗笑了笑,随口问:“你们的药剂管上,还贴了给每个难民的专属标签啊?”
他看见那管被扔掉的空筒,上面还贴着标签,手写了“251106”的编号。
“对啊,这疫苗可贵的,当然要盘点清楚。”护士娴熟地换下手套,“你可以出去留候观察了,有任何不适都要叫我们。”
“谢啦。”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
神色如常。
就好像他从没想起过那个举着枪押送他的女警。
其实她哪里算得上警官?
她只是边境巡检队的队长,其他人给她面子,称她为警官而已。
“都站过来!往前排队!”
粗鲁的呼喝打断了余明朗的思绪。
柯林没有给做完体检的难民们留候观察的时间。
余明朗站进队伍里。
依照每天返回玻璃牢狱的惯例,柯林要求偷渡客们列队接受检查,以免他们把外界的物品带进监狱。
一列人刷刷伸出双手,摊开掌心,以证明自己身无长物。
余明朗照做。
科林对大多数人只是扫上几眼,到了余明朗跟前却站定了脚跟。
一身烟味直往余明朗鼻子里钻。
他闭上眼,任由科林手中的探测器在自己身上乱戳,好几次刺得他一皱眉。
大概是出于上级的要求,科林对他检查得格外仔细。即使在那个小花园里,顶多就是捡回去一些树枝,怎么可能让这种专门检测□□等危险物品的探测器报警。
余明朗闭着眼,忽然感到科林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拉得脚后跟微微离地。
棕眼睛睁开。
乍看有一层惊惧。
仔细看去,却如深潭那般,平静无波。
余明朗问:“出什么事了,专员?”
这里都是人,又有摄像头,没人能对他怎么样。
科林咬了咬牙,盯着那双棕眼睛,沉声道:“听着,小子,今晚会对你进行第二次审查。我知道,你没有看起来那么乖……”
他顿了顿,看着余明朗没有波澜的神情,悻悻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要是敢耍什么花招,你就完了。”
专员用力撒开手,余明朗骤然跌回地面。
他一个趔趄,找回平衡后,松了松被科林拧得变形的衣领。
余明朗恢复了呼吸。
科林没有动弹,似乎在等着余明朗发作。
下一秒,专员听见了响亮的笑声。
余明朗响亮地笑起来,一手握住柯林专员的手,朗声道:“多谢指教!”
?
“安曼达警官,您确定,您一个人就可以承担审查的工作?”科林打量着面前的女孩,言语间满是挑剔,“您毕竟不是审查中心的专员,不是……专业的。”
“当然,”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把这场对话拖向某种争端的方向,咳嗽了一声,回到安曼达向他提出的请求上,“如果您需要专员们针对第二次审查的一般提问内容,我也会提供给您。”
“柯林专员,”对面的女孩说话很客气,“这不是我的意思,是埃弗里长官的指示。”
“哼,就算是埃弗里长官,也没有亲自在审查中心工作过一段时间!”柯林不服气地接话。
安曼达为难地抿了抿唇。
长长的睫毛扑动两下,蓦地在她化过妆的面容投下一片阴影:“当然,我不能排除,埃弗里长官认为您不够可信的可能性。”
“我不可信?!”科林几乎要跳起来了,“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警官!我——我在审查中心工作了十五年,我马上就可以升职进入高级审查专员的行列!我是忠于光辉联盟和昆特先生的!我——我不可信?”
“我了解到,您近期对待难民的态度,有可能会成为难民上诉的反面例子。”安曼达叹了口气。
她明白科林专员不是不可信,只是他难以放下对申请庇护的偷渡客的成见,是万万不能继续参与对余明朗的审查的。
以免给其他人留下话柄,控诉光辉联盟任期内的司法系统有漏洞。
一个资深审查员,竟然随意羞辱难民。
埃弗里需要更有针对性、更冷静的审查员。
接近选举,一切行事都要谨慎。
她再次走进关押待审查偷渡客的地方,那栋被称为“玻璃牢狱”的大楼。
白炽灯已经打开了。
安曼达再次听见了模糊的拍打玻璃声,在细微声音被玻璃隔绝的安静的走廊里,令人毛骨悚然。
像上次一样,她看也不看两边牢房里的偷渡客,直直走向深处。
不像柯林,她走起路来的脚步声很轻,即使她走得飞快,也没有引起多大动静。
所以她停在那间牢房门前时,里面的人几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
隔着玻璃,安曼达看见,余明朗坐在床头看书。
麦尔肯星和努比斯星的语言差别极小,监狱里那些宣传册,他也看得懂。
很专注的样子。
安曼达想了想,没有对着排气孔喊余明朗的名字,而是上前一步,敲了敲玻璃。
床上的人抬起眼,视线与她相触的一瞬,马上露出笑容。
“晚上好,警官!”
像是有什么攫住她的心脏,安曼达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招呼。
“……晚上好。”
余明朗放下书,走到玻璃面前,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你的椅子呢?你的搭档呢?”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
“科林专员今晚有别的任务,我们会更换另一位审查人员。”安曼达朝他点点头,“在专员到来之前,我需要向你了解几个问题。不是关于你的身份的,对你身份的审查问答,必须在摄像机的拍摄下进行。”
“乐意效劳,警官。”
“在你待在审查中心的这几天里,科林专员是否对你们有过不当行为?”
余明朗眯了眯眼,反问道:“我能问您,为什么问这个吗?”
“你只需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不需要有任何担心。”安曼达从上衣口袋拿出笔记本,“不当行为,比如殴打、辱骂牢房的难民,或者故意虐待、耍弄难民。”
棕眼睛里的光芒闪烁了一下。
安曼达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面部表情,举着笔记本追问:“你想起了什么吗?”
短暂的沉默。
出乎她意料,余明朗摇了摇头:“抱歉,我没发现专员有您描述的这些行为。”
安曼达的心跳快了些。
她向玻璃走近一步,整个人几乎贴在排气孔上。
隔着一层玻璃,她的鼻尖几乎与余明朗低下的鼻尖相触。
“听着,”安曼达压低了声音,“我的长官认为这位专员的行事作风,极其不符合我们的难民政策,所以派遣我来调查一下难民们的意见,我想到了你。旁边那些人,要么患有精神疾病,要么就是——”
她咽了咽口水,猛地发现自己说的话无法收回。
迎着余明朗询问的目光,她不情不愿地说完:“要么就是申请庇护的人,都害怕惹祸上身。”
她又快速补充了一句话:“不过,我认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余明朗扯了扯唇角,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她太失态。
他也配合地压低了声音:“警官,我明白,这件事也是影响选举的因素。
“你们害怕从沙漠边区出去的难民,抗议这座审查中心,所以想先一步惩罚科林专员?”
安曼达点点头。“我们现在的说话声音,监控听不见一个字。你把所看见的事情告诉我,我会向长官汇报。”
“我还是拒绝。”
余明朗回答得斩钉截铁。
安曼达眯起眼:“我能问为什么吗?”
“因为……我和他们一样,警官。”余明朗勾起唇角,“一样胆怯,一样希望通过审查,平静地度过余生。
他朝她颔首,道:“抱歉,您看错人了。”
平静的声音中,没有一丝道歉的意味。
安曼达眼神一凛。
她霎时有些恼火。
余明朗面不改色,反而更贴近她。
要不是中间的玻璃,他几乎就埋在她肩头,对着她的耳朵叹息。
低得无法被任何监控设备捕捉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是我不愿意指控,曼达警官。”
她转过眼,紧紧地盯着他。
“我的愚见,针对这种事情,”他的声音缓慢、冰冷,是她从未听过的声音,“贵宝地的司法流程拖得太长了,有悖于我追求的公平。”
不等安曼达反应过来,他主动和她拉开了距离。
棕眼睛在阴影中闪闪发亮:
“我闻到了雪松与薄荷的香气,少见的组合。您对香水的品味很不错,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