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弗里长官！”安曼达不可置信地喊出了声。

    在视野放大了十六倍的义眼视野中，卡车的车厢清楚地破碎成了无数片，纷纷被爆炸的火海所吞没。

    那一瞬间，来不及想埃弗里的话是什么意思，来不及想卡车里的人，还有那些什么也不知道的、在卡车里押运余明朗的无辜的员工，她什么也没来得及想。

    埃弗里看着冲天的红光，如释重负地摇了摇头，挂断电话。

    他转过脸，似乎很是体贴地对安曼达叹了口气：

    “昆特先生的意思是，我们绝不能冒着放进一个间谍的风险，把余明朗放进努比斯星。X-21里面那么多人，就他一个活了下来，任谁看都有问题。”

    “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他是间谍，”安曼达看着楼底的人提着高压水管，往卡车的火海里冲，不由自主地喃喃道，“就算在这里杀了他，又怎么向外界解释？”

    埃弗里的表情扭曲了一秒，冷道：“你首先且唯一要考虑的，是你脚下这个星球的利益！按照长官的命令，一件事情发生了，就有无数种向外界解释的方法……无论是智能驾驶系统故障，还是余明朗自身义体故障，都不是需要我们考虑的问题。”

    他站直了身，用力拍了拍安曼达的肩：“行了，我会告诉边区地面中心，给你放一天假。留在努特卡城，好好休息吧。”

    安曼达刚想说话，忽然看见埃弗里的瞳色一红，再度接通了全息电话。

    “什么？”执政官秘书猛地转向全景落地窗，双手按在玻璃上，语速加快了许多，“你说犯人不在卡车上？”

    “不在车上？”安曼达不可置信地扭过头，视线与埃弗里相撞。

    余明朗不在卡车上？

    “给我封死每道出入大门，去玻璃牢房检查！查智能监控系统！”埃弗里的五官狰狞起来，恶狠狠地咬牙，“就算把审查中心翻过来，也必须找到这小子！”

    话音刚落，房间的广播马上回响起冰冷的机械女声：“各位同僚，由于特殊原因，审查中心现在紧急关闭所有出入口大门，请所有人待在原地等候指令。重复，各位同僚……”

    “长官！”安曼达一直紧盯着落地窗外，马上发现楼底忽然闪起了两道探照灯，雪白的光柱直直冲向他们头顶灰黑的云层，“看那里！有什么东西……要起飞了！”

    埃弗里转过视线，下意识地吼出声：“微型飞艇！妈的，这小子怎么找到的？”

    他摇了摇头，脑海中的通话线路连上了房间。

    那头恐惧的声音，马上充斥了整个办公室：

    “长官，我们在玻璃牢房里发现了柯林专员！他……他没气了！”

    “先别管那家伙，”埃弗里死死盯着落地窗外扶摇直上的飞艇，“去给我开楼底的炮塔，把微型飞艇打下来！余明朗就在里面！”

    “是！是！”电话那头的专员，声音满是惊慌。

    一阵忙乱的嘈杂。

    “操，我们全叫他给耍了！”埃弗里啐了一口，“安曼达，去楼底！”

    他伸手朝落地窗一挥，两大块窗户自动向两边滑开。

    高楼窗外剧烈的风，混杂着浮尘，瞬间冲进了窗口大敞的办公室。

    “楼下有炮塔，他想飞出审查中心，必须经过我办公室窗口。”埃弗里迅速后退，打开了办公室一旁隔间的门，从里面扔出权限芯片，“拿着！去底下开改装直升机，趁这小子还没升高，把他打下来！”

    安曼达接住他凌空抛来的权限芯片，埃弗里正好举出一杆沉重的狙击枪，利落地架在办公桌上，正对着大敞的窗口。

    “今年研发的新型武器，就等我瞄准了……”埃弗里的声音低了下去，脸上闪烁着冷酷的神情。

    安曼达来不及听完他的话，就依照指令，迎着大开的落地窗，飞跃出四十二楼！

    足尖离地的一瞬，激活了体内的每一处植入体。

    她的身躯在几秒内加热至滚烫，血管里仿佛涌动着呲呲的电流。

    高度强化的腿部踏在楼体垂直的外墙上，自由落体般的速度本该瞬间令人全身关节粉碎，可在楼底操控炮塔的人看来，玻璃幕墙上飞速掠过的，只是一个形如鬼魅的曼妙黑影。

    顷刻之间，墙上的人影完成了从四十二楼抵达底部广场的全过程，紧接着飞奔向停在一旁的武装直升机，半秒也没耽搁。

    系统自动识别了安曼达掌心的权限芯片，舱门顺利滑开。

    安曼达侧身闪入驾驶座，刚刚落座，就听见了熟悉的机械女声：

    “访问权限已识别。欢迎回来，埃弗里专员。”

    “看来还不够智能，只能识别芯片权限所有人，无法识别未登记的面孔。”安曼达禁不住低声说，“要是芯片被偷了，也没什么办法。”

    义眼迅速扫描着陌生的仪表盘。

    短短几秒，信息和脑机数据库自动匹配成功，她已经掌握了操纵这架经过军用改装的直升机的方法。

    窗外同时响起了密集的集火声，审查中心布置的炮塔全部激活，正在向不断升空的微型飞艇发射炮弹。

    “安曼达？”脑海中响起埃弗里的声音，“我的狙击枪准备完毕，你是否到达位置？”

    “我已经到达，准备起飞！”她咬了咬牙，果断拉起直升机。

    义眼将视野缩放，跟随着炮弹的轨迹，视线穿过尘埃，锁定了空中那架微型飞艇！

    果然如埃弗里所料，流弹不断追踪着飞艇的尾部，强逼余明朗改变行驶路线。

    微型飞艇在空中上下摆动，最终直直朝埃弗里所在的顶层办公室飞来。

    执政官秘书的意思很清楚，她和底下的人先把余明朗逼到埃弗里办公室的窗前，再由埃弗里手上那把重型狙击枪，将余明朗一击毙命。

    据安曼达所知，在给昆特先生做文职以前，埃弗里秘书是军队片区的神枪手。

    她的直升机在火线中穿梭，从后方逼向飞艇。

    在一片混乱之中，安曼达的义眼透过微型飞艇的机身玻璃，看清了那个坐在驾驶座上的人。

    他戴着特制的金属头盔，青筋毕现的大手用力握着操作杆，薄唇抿成了一条锋利的直线。

    小麦色皮肤，刀锋雕刻般的侧脸线条，不是余明朗，还能是谁！

    可是……那张脸上，如同齿间咬着钢铁般的冷厉，让她感到那么陌生。

    安曼达摇了摇头，驱散脑海中冗余的思绪。

    她按下仪表盘的按钮，直升机底部储存仓向两边打开，托举出两枚威力巨大的追踪炮弹。

    红色的十字准星瞄准不断左右翻动的飞艇，安曼达向脑波电话那头的埃弗里报告道：

    “瞄准完毕，随时可以发射。是否立即除掉目标？”

    “——等等！”

    埃弗里忽然说。

    安曼达坐直了。

    战场上瞬息万变。

    上一秒的击杀时机，下一秒很可能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但是埃弗里才是指挥官，埃弗里有命令，她就必须听从。

    “接入他的系统，先劝他投降。”埃弗里下令道，“我们需要审问他，获取情报。”

    “如果他拒绝通话，试图逃跑，你再把他往我这里赶。”埃弗里声音冷静，显然已经考虑了多种可能。

    “明白。”

    安曼达什么也没说，重新命令直升机系统的人工智能：

    “帮我接入审查中心那台微型飞艇的通讯线路！”

    “正在为您请求接入。”平静的机械女声。

    请求？

    还得余明朗同意，她才能和他通话。

    空中的火炮声停了，显然是埃弗里下达了命令。

    安曼达的神经高度紧张，注意力都在视野中的飞艇上。

    试图接入飞艇通讯线路的忙音，在她的机舱中回响。

    她的掌心抵着触控面板上的发射键，随时可以发出追踪弹。

    要是余明朗拒绝接入，或者飞艇有所动作，她就要在瞬息万变的局势中，抢先占据优势！

    “哔——”

    电话通了。

    几秒的等待，漫长得像半个世纪。

    安曼达视野的左上角浮现出通话框，画面里正是坐在飞艇驾驶舱的余明朗。

    那双明亮的棕色眼眸，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他身后的飞艇内部很安静，安曼达甚至能够听清，审查中心的广播在播放疏散大楼人员的通知。

    “放弃抵抗，你已经被包围了！”她下意识地吼道。

    那张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尔后，唇角勾起了浅浅的弧度。

    他竟然还在笑！

    安曼达看不出对方是什么路数，能偷出审查中心的飞艇，面对强劲的火力和她这个刚刚跳下了四十二楼的人形义体，竟然露出了某种淡淡的笑意。

    “余明朗，你涉嫌间谍活动、谋杀审查中心专员、盗取飞艇，只要你现在降落投降，我可以收起我的追踪弹，不会有人动你一根毫毛。”

    她紧紧盯着对话框里神情从容的余明朗，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余明朗挑了挑眉，似乎有些讶异：“谋杀专员？”

    “安曼达警官，”那个声音很清亮，似乎同样带着淡淡的笑意，“我只是在不劳烦你们高贵的司法系统的情况下，替被柯林专员欺压过的麦尔肯人，执行了正义。”

    从他超乎寻常的冷静的脸上，找不到半分当初在X-21废墟里，颤抖和恐惧的影子。

    或许，这才是她从未见过的，真正的余明朗。

    一名敏锐的、镇定的，星际间谍。

    余明朗看着安曼达逐渐扭曲的表情，补充道：“不过你们不用觉得我太野蛮，只要你们检查一下尸体就会知道，柯林专员走得并不痛苦，真是太便宜他了。”

    “你是否承认你的间谍身份？”安曼达咬了咬牙，“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放弃抵抗，我们保证不会伤害你。”

    “敢作出这样的承诺，你背后那位执政官秘书，还真是……”余明朗沉吟了一秒，随即纵声大笑，“大度啊！”

    “少说废话！”安曼达的手紧紧抵住发射键，眼睛一转不转地瞪着他，“抗拒从严！”

    “警官，你的长官很大胆，也很贪婪。”余明朗看着她明显的威胁动作，语气终于严肃起来，“但是他犯了一个大错，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安曼达缓缓拉起直升机，将追踪弹对准飞艇。

    “他不够关心你。”余明朗面无表情地说，“你是下属，不是棋子。”

    飞艇和直升机之间的氛围，连同空气一起，若有似无地凝滞了一秒。

    “我要走了。”

    安静的一秒后，余明朗若无其事地补充，再次扬起唇角。

    与此同时，安曼达用力按下发射键！

    轨迹锁定，在通话画面传回的声音中，安曼达分辨出，余明朗的微型飞艇监测到危险，自动启用了防御系统。

    已经太晚了！

    眨眼间，直升机下的两枚炮弹同时发射。

    火光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飞艇外层脆弱的电磁波，瞬间撕裂驾驶舱。

    舰身在空中炸开。

    安曼达坐在直升机里。

    她和余明朗连线的全息通话，甚至还没有被切断。

    她就这样亲眼看着对话框的画面，碎片瞬间穿过余明朗的胸腔，他温和的笑意还凝固在脸上。

    下一秒，强劲的撕裂感侵袭了她的五脏，巨大的挤压瞬间将她的肺部空气清空。

    安曼达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松开操纵杆，整个人倒进驾驶座。

    手动模式下，失去了操作员的直升机，无异于废铁。

    脱力的钢铁野兽裹挟着她，共同坠向冰冷的地面。

    脑海中和余明朗的连线，却依然没有被切断。

    透过已经开始模糊的视线，安曼达忽然恐惧地瞪大了双眼！

    眼前那张原本被飞艇碎片击中的小麦色脸庞，蓦地以一种相当不科学的姿势，如水雾般散开。

    炮弹穿过飞艇和男人的幻影，撞向余明朗身后，真实的大楼。

    画面中的余明朗缓缓睁开双眼，眸底是一片明亮的深蓝！

    在地心引力牵扯的坠落中，安曼达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食指抵上薄唇，作出噤声的手势，对着她叹息：

    “晚安，曼达警官。很高兴认识你。”

    众目睽睽之下，几秒前明明被炸成了碎片的飞艇，边缘在空气中消溶，残影崩解成一片闪光的粒子雨。

    下一刻，在办公大厦的地动山摇中，楼底的专员们看见，印制着审查中心巨幅标志的飞艇，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天空的另一端，随即平稳消失在云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