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题……是什么走向?
安曼达抱起双臂,柳眉倒竖地叱道:“你在想什么?!这里是审查中心,不是你放肆的地方!”
这下好了,就算埃弗里之前不怀疑她,知道余明朗这么对她说话,也会对她留个心眼!
毕竟当时在转运卡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就是为自己辩解再多,也没有在场的第三人,证明她和余明朗,只是押运关系!
何况……她切切实实地被他有力的双臂保护过,说他们只是押运关系……好像的确有些偏颇。
起码是救命之恩,他救过她,两次。
恍神间,余明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回到房间的阴影中。
隔着玻璃,他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我知道了……我想说的就这么多,请您回去吧。”
简直莫名其妙!
安曼达甩了甩长发,留下一个怒气冲冲的背影。
要是埃弗里长官刚刚在视察监控,听清了余明朗说的每个字……
她强压下凌乱的思绪,折返回会议厅,想找埃弗里报备她和余明朗的谈话内容。
来到门口,却发现会议厅早已人去楼空。
眼前闪出虚拟的来电通知,正是埃弗里。
安曼达一摆头,允许埃弗里接入自己的脑海。
下一秒,执政官秘书的脸和通话框浮现在她眼前。
“我还有要处理的工作,提前离开了。”埃弗里朝她点了点头,“没什么事吧,安曼达?”
“还算正常,长官。”安曼达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还约我一起去吃个饭什么的。”
埃弗里眼神一沉。
“长官?”安曼达有些心虚,不由得追问了一声。
“他倒是有眼光,看上的就是咱们边区最漂亮的姑娘。”埃弗里在对话框里扯了扯嘴角,“在电话里说不方便。按照流程,你明天早上要到我的办公室,在转运余明朗之前签署文件,是说明你参与了审查工作的。你知道我的办公室在哪吧?”
“审查中心顶楼?”安曼达想了想。
“对。你今晚就住在审查中心,明天七点半过来。早点休息。”
埃弗里挂断了电话。
由于要负责整个沙漠大区的难民审查,审查中心实际上是两个区域,前有一栋漂亮的办公大楼,后有一栋关押等待审查的难民的玻璃牢房。办公大楼又集临时住宿点、食堂等区域为一体。
安曼达以前要从边区中心到努特卡城采购物资,都是当天来回,最多到城内的酒店住宿,从未在审查中心过夜。
过了上班时间,一楼虽然空荡荡的,却依然灯火通明。
全身机械的迎宾机器人,站在柜台后招呼安曼达:“小姐,请问我能够帮助您什么?”
“埃弗里长官让我来的,”安曼达来到机器人面前,“应该已经预约了吧?”
“了解。”机器人操着一口带电流音的女声,将柜台上的触摸板推向安曼达,“请接入我们的计算机,登记入住信息。”
安曼达伸手,覆盖在触摸板上。
不到十秒,机器人就递出了一张芯片房卡,鞠躬道:“房间在三十二楼,安警官。”
“谢谢。”安曼达接过房卡。
大概是对她的关照,埃弗里预留了一间高级套房。
被褥柔软,床头摆着两本当地杂志。
浴室的水龙头一拧,哗哗流出了在条件恶劣的边区难得一见的热水。
安曼达站在淋浴头底下,下意识地把努特卡城的一切和沙漠边区进行对比,一时有些感慨。
饶是她体内有一套植入的军用义体,平常可以延缓自己对□□疲劳的感知,经过今天一天的工作,也是累得不行了。
她裹着浴巾,站在明亮的落地窗旁。
审查中心地势本就高,她所在的三十二层,恰好能俯瞰大半座努特卡城。
大脑中再次传来通话请求,安曼达一看,备注是“父亲”。
距离她从转运卡车上劫后余生,已经过去了两天。
接到了父亲的第一个电话。
她抿了抿唇。
空气中的全息对话框,马上浮现出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眉眼与安曼达六分相似。
他梳着一丝不苟的发型,在对话框里抱着双臂,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原地立正的安曼达,并不先说话。
直到安曼达垂下眼睑,低低地喊了声:“老头。”
“看起来没伤到。”安司令叹了口气,“这几天忙着帮昆特长官安排巡回演说的事情。我这种失职的父亲,真该死。”
“您言重了,”安曼达伸出手,在对话框前做出轻拍父亲肩膀的动作,“毕竟以前您那么忙,我十三岁以前,家里事都不太需要您烦心。而十三岁以后,我也不是事事需要操心的小孩子了。”
安司令凝噎了几秒,长叹道:“原来,距离你母亲离世,已经有十年了啊。”
“时间过得真快。”她站在明亮的落地窗前,隔着一层洁净的玻璃,俯瞰着黄沙环抱的努特卡城,“你现在在哪里?我还在努特卡城,帮埃弗里长官处理前两天那个飞艇的事。”
“难民么?”安司令点点头,“我也听昆特先生说了。昆特先生记得你,你的努力不会白费的。”
“对,出事的就是转运那个难民的车。”安曼达说,“是赛博狂人闹的事,但审查中心的人好像不太相信。”
“临近选举,他们估计都觉得,是反对党的人下的手。”安司令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等到事故报告出来,他们也不会信的。大多数时候,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我跟着昆特先生,去中枢城开会了。”安司令话锋一转,“再过大概一周,我就会回沙中城。”
“那个时候,你手上这桩案子,也该结了吧?”发根隐隐泛出白色的男人看着她,眼中同时浮现出疲惫与爱怜的神色,“到时候,跟埃弗里申请放个假,回沙中城一趟吧。半年了,我们两个,也该在家里休息一下了。”
“只要你到时候真的能回家,而不是被大选的事情绊住,”安曼达勉强扯了扯唇角,“老头。”
哔的一声,对话框坍缩成一条直线,安司令的脸消失了。
翌日七点半,天还蒙蒙亮,安曼达准时出现在埃弗里秘书的办公室门口。
门才敲了一下,立即传出长官清晰的声音:“进来。”
安曼达打开门。
办公室坐落于大楼的顶层,从擦得剔透的落地窗向外看,可以俯瞰整座努特卡城。
晨光微熹。
荒凉的黄沙包围之中,这座边陲重镇的点点绿意,透出遗世独立的美感。
埃弗里在电脑后探出头,略去了多余的招呼:“坐。”
安曼达顺从地落座,接过埃弗里递出的平板,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文字。
“审查中心那边出具的审查结果认证,关于决定同意向余明朗派发暂留证明的。”埃弗里推了推圆框眼镜,“你参与了审查,要签署知情书。”
“明白。”
指尖在屏幕上划动,留下清楚的字迹。
“还有一件事,那天转运卡车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埃弗里清了清嗓子,“努特卡城里的医生鉴定的,还在司机的尸体身上,找到了一枚装载对话记录的芯片。作为当事人,你应该看看。”
埃弗里的瞳色一红,安曼达眼前浮现出虚拟数据条,显示道:
【对话文件传输中:汤姆·布尼尔与玛丽·布尼尔】
汤姆·布尼尔:亲爱的,我回来了。
玛丽·布尼尔:没事吧?怎么一身酒味?
汤姆·布尼尔:没事。和学院主任谈过了,他说咱们的珍妮和杰克可以入学,就是要多花点钱。
玛丽·布尼尔:咱们哪有钱交私校的学费?
汤姆·布尼尔:珍妮和杰克是好孩子,总不能给社区学校毁了吧?我有办法……
玛丽·布尼尔:又去找地下医生卖义体?乱装那些没经过调试的义体,会和你的身体产生排异反应的!
汤姆·布尼尔:不然呢?我就一个破开车的,用不着那么好的义体。
芯片的记录,到这里戛然而止。
安曼达抿了抿唇,抬头看向埃弗里:“这么说,司机是把自己的义体卖了,结果装上了不适配的义体,有排异反应?怎么不见他的家人,来联系审查中心?”
“警察在他家里,找到了他老婆和两个孩子的尸体。”埃弗里耸了耸肩,语气没什么变化,“汤姆前一晚上就出现了精神异常,把他们的脖子全拧了,第二天照常来上班。警察也在他家里找到了汤姆老婆和她朋友的聊天记录,说是他的两个孩子在社区中学被欺负了,汤姆想把他们转去努特卡学院。”
安曼达没说话,静静地打了个寒战。
“我知道你常年生活在边区军队,要不就是学校,没见过那么多这种事,”埃弗里收回她手上签过字的平板,“但我对此没什么想说的。汤姆贪图能力之外的事情,就要承担相应的代价。”
“是。”安曼达低声说。
埃弗里拨通全息电话,对着他眼前的空气打了个招呼:“是我,埃弗里。文件已经签好了,可以把251106号押出来了。”
执政官秘书站起身,示意安曼达和他一起,站在巨大的落地窗边。
通过义眼的缩放功能,安曼达清晰地看见,一辆卡车慢慢驶出玻璃牢狱所在的大楼。
审查中心的大门,随着埃弗里的指令,訇然洞开。
卡车紧紧关着,但是里面坐着的,一定就是即将自由的余明朗。
安曼达看得专注,不自觉地将手撑在玻璃上。
晨光偶然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抬起头,却看见一片厚重的乌云从西边移来,缓慢笼罩在审查中心的上空。
“曼达。”埃弗里长官忽然唤道,“你知道昆特先生教给下属的做事原则里面,最不可动摇的是哪一条么?”
安曼达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答道:“贫贱不能移?”
埃弗里摇了摇头,沉声说:“错了。是‘眼前的隐患,便是未来的祸根’。”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果决地向全息电话的那一端喝道:“动手!”
下一刻,隔着玻璃,安曼达似乎听见了楼底沉闷的爆炸声。
在她瞳孔的倒影中,方才还在行进的卡车,瞬间成了一片通红的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