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看了萧庭安一眼,又看了看在座的其他人。
他当然知道将粮食运到京城是迫在眉睫的事,他只是想让这些亲信大臣中提建议,他该如何在新年之际将此事禀报父皇。
许久未听太子讲话,萧庭安垂眸拱手,道:“我想这个问题,应该会有许多人关心,故而问了。眼下北方的粮食问题是最紧要的,至于河道淤积,非一日之事,如何处理也绝非一日之功。”
“首要是运来粮食,先将京内事宜解决,才能给皇上一个交代。至于河道问题,可等年后再询问河道衙门的人,让他们解释一下去年修缮了半年的河道,为何仍旧淤积。”萧庭安不急不缓,娓娓道来。
太子听后点头,萧庭安所言的确是个向父皇汇报的好顺序,再抬眼时,他看了眼萧庭安,恭敬地立在那。
太子眼眸中不乏欣赏,视线移到其他沉默的大臣时,目光也冷了下去。
这日商议后,太子遣人八百里加急,让陵州府府衙传令,招募民间商队,改水路为管道,先将粮食运出,姜渺父亲姜烨成的商队领命,在腊月二十八这日将粮食运到了京城,解了此次的燃眉之急。
太子向梁宣帝禀报后,梁宣帝大喜,得知姜烨成女儿正在京中,便邀她与太子夫妻一起,参与宫里的除夕家宴。
除夕这日,梁宣帝携各嫔妃,还有太子,各亲王等家眷在保和殿吃年夜饭,金龙宴桌边围上是黄金绣的桌围子,饭后姜渺还特意为众人抚琴,宫内其乐融融,好不热闹。
梁宣帝看着姜渺落落大方,姿容昳丽,又想到他那十九岁的儿子,福王。
亲王们依次拜年,等到福王说完了吉祥话,梁宣帝特意拉住了他的手腕,询问儿子的意见。
福王诚惶诚恐,他进宫拜年也只是例行公事般,现下他父王突然要给他娶妻,他一时惊慌,说自己不懂丝竹之乐,与姜渺没有共同语言。
梁宣帝将近五十,他当皇子时,目睹了兄弟为争皇位而手足相残,所以他即位后早早立了太子。
在宫中这么多年,虽不知民间柴米油盐的价格,但看人还算老道。
“依朕看啊,你是不喜欢那家小姐吧,还扯出什么不懂丝竹之乐。”
福王不言,只悻悻低下头,盼着这顿饭快些过去,明日朝会过后出宫,好与他的一帮好友再度庆祝。
…
除夕夜,萧家府宅张灯结彩,屋檐廊角下皆挂着花灯,四面纱网上画着花鸟鱼虫,色彩绚丽。
前厅宴席同样非常丰盛,除了在公主府的大少爷外,其余人都在。俞昭吃饺子时咬到了枚铜钱,牙齿被硌到,她微微低头,用手取出。
方才老太太说了,几百个饺子里,只有八枚是塞了铜钱的,居然被她吃到了一个。
俞昭捏着崭新的钱币,眼眸一亮,有些想与身边的萧庭安分享这一喜气。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萧庭安已然看到,似笑非笑地说了句:“你的运气一向很好。”
“嗯?”俞昭闻声侧头,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这是在夸她嘛?许是厅内的花灯很漂亮,她眸子里也染着笑意,望着他,“那新的一年,我许愿把好运分给你一半,好不好?”
把好运分他一半?萧庭安唇角勾起,还是头次听到这种说法,他眼睫垂下看她,一个月过去,她粉颊边鼓了点,人也总算有肉了些。
他不相信什么运气,本想说你自己留着,但对上她熠熠的眸子,就嗯了一声。
回院后,俞昭想守夜,毕竟只有这样,她的愿望才会灵验。
她的愿望不多,只有两个,一个是自己脑内的淤血能尽快消散,早日找回以前的记忆;二个是希望萧庭安能如愿以偿,不管他作甚么,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
萧庭安从浴房出来,就见俞昭抱着引枕,端端正正地坐在矮塌边。
“你在干什么?”萧庭安坐到床榻边,望着她。
俞昭说:“我得守岁。”
萧庭安笑了声,不管她,掀开被褥躺了进去,而后单手支着头,看她呆坐在那,的确像模像样,怪虔诚的。
看了会后,他眼皮微沉,这些天虽然各府衙都封了印,但他依旧不敢松懈,屡屡关注京郊的动向,那些人很可能趁过年间下手。
他打了个哈欠,收手平躺在床上。
“别守了,不灵的,回来睡觉。”他声量大,但沙哑,透着浓浓的倦意。
听了他的话,俞昭唇瓣微微撅着,有些固执地仍旧坐在矮塌上,低案上玉烛明亮,映照在她的眼眸中。
不知何时,她眼皮阖起,脑子里那个玄衣少年又来寻她,问她有没有将他忘了。
俞昭摇头,“我没有忘的。”
玄衣少年唇角笑意苦涩,“你忘了,你忘了我说过什么……”
“我说过,让你等我回来,我会来娶你。”
忽地四周又狂风大作,俞昭早已习惯了这一变化,她抬着胳膊挡住眼前的风沙,可转眼天色暗下,她正处在一个悬崖峭壁上。
一黑色身影逼近,划破暗夜的闪电照亮了他的脸,陌生恐怖,颧骨上是烧伤的疤痕。
“你别过来!别过来!”俞昭这才惊慌,她好像许久没梦到这样的场景了。
萧庭安虽困倦,但即使在家,他也始终保持警觉。他下床去抱俞昭的时候,她已经在矮塌上睡着了。
他蓦地轻笑,还守夜,哪一次她不是最先睡着的,而且是睡得早,醒得晚。
萧庭安横抱着她,臂弯中的人儿终于重了些,不过对他来说还是轻,他向床榻走去,就见她唇瓣苍白,呓语着些什么,他低首靠近。
这是他第二回听她说“你别过来”。
萧庭安把人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此刻的他却是彻底清醒,再也睡不着。
窗牖外的天边时不时绽放绚丽的烟花,但屋子里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坐在她坐过的矮塌边,揉了揉眉心。
黄联晖绝对没碰过她,他清楚。黄联晖那家伙一开始只会逞口舌之利,上了刑后桀骜不驯的性子终是便变得服帖,一个劲地向他求饶,说他就见过俞昭一面,后来他很快就逃跑下山,根本就没见过她。
甚至为了转移目标,黄联晖死咬说,可能是他兄弟欺负的她,那兄弟叫魏宪,是他负责照看的俞昭。黄联晖说魏宪执意不让他碰俞昭,就是因为魏宪想自己留着。
听他胡说八道的猜测,萧庭安唇角扯了抹笑,一墙之外的魏宪脸色忽冷,急着朝祁奉摆手说他才没有。
但转瞬萧庭安又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魏宪忠心耿耿,但不代表消失的宋续也是。
宋续家是富户,儿时生活顺遂,家中却遭小人嫉恨,夜间纵火。大火烧死了他父母,而年幼的他脸颊也烧毁,被人从火场中救出。
萧琰的副将搜来了一众无家可归的小孩,将他们培养成暗卫,宋续就是其中之一。暗卫里,他们虽然都无父无母,但面上有疤的宋续一直饱受排挤,直到他们长大后各自去执行任务,欺凌才算停止。
萧庭安摩挲手指,找出宋续才能弄清楚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或是等俞昭重新记起之前的记忆……但他宁愿她就此忘了。
……
正月间,萧府内外一片喜庆,俞昭心情也逐渐变好,迈出院子,去赏园中盛开的梅花。
萧庭安很忙,过年期间依旧不停歇,她独自住着偌大的房间,也乐得自在。
散步间,俞昭又想到了李氏兄妹。
她刚苏醒那一会,脑中空白,什么都记不得,是李玥耐心陪着她,说她曾经有恩于他们兄妹,让她不要害怕。
不光是老太太,俞家也赠予了李氏兄妹许多金银,可保他们一生无忧。李氏兄妹本就纯朴,再说这些钱太多了,可能他们一个村子一辈子都没见过。
他们谢绝,再三推拒,最后只收取了一小部分。萧老太太晚年吃斋念佛,一向心善,看李玥对医理甚是投入,便向董大夫举荐她,让她去做董大夫的徒弟。
李玥很高兴,李正也打算留在京城中生活,但此前,两人还想要回乡处理家中事务,便在年前返回,年后再入京。
一切都在向好发展,花园中虽寒,俞昭心底却感到温暖。
她眼睫抬起,忽地又想到了什么。
唯一不太好的,就是除夕那夜,她没忍住睡着了,正月初一在床上醒来时,她就觉得完了。
这一年的头开的可真不好,她不会要倒一年的霉吧。
俞昭唇瓣抿紧,走出小径,向盛开的腊梅走去,品种不同,淡白色,紫黄色的花朵覆在修剪得当的枝桠上,走近了,一股冷香飘来,钻进鼻腔。
宽袖中紧握着汤婆子的手伸出,纤细指尖在离花枝寸许的距离停下。
还是不折了,俞昭一声叹息,收回了手。
以后经常出来看看就好,她立在空庭中对着盛开的腊梅发呆。
庭院的月门外,钱振早就偷看了这面生的小娘子许久,看她伸手又不折,身段纤长窈窕,独立在风中,仰起的侧脸精致,如白玉雕琢,面颊雪白,红唇饱满。
比那迎霜傲雪的腊梅更美。
他不自觉走出,进了院子,折了一段梅花枝抵到美人眼前。
俞昭原本在发呆,眼前突然出现的物什,吓得她往后退了几步。
钱振哽了哽嗓子,“小姐请收下。”
他是萧府家养的小厮,爹也算得上是管半边宅子的管事,萧府通常会给外地亲友送去珠宝玉器等礼物,他负责跟着镖局一同外出,通常大半年都不在家中呆,故而他也并不认得俞昭。
有生人突然出现,她只想着赶紧离开回院,俞昭低眼打量了来人一眼,并未伸手。
远处刚领了新年月俸,正磕着瓜子的秀瑶望见了,一步一步往这里走来,声亮道:“什么小姐?这是我们二少夫人。”
说罢秀瑶赶紧向俞昭说吉祥话,因着府里主子都会准备红包分发给下人,“二少夫人,过年好。”
钱振意外,怎的也想不到这会是萧庭安的妻子,而且萧庭安自小住在过府里,那时夫人对他,连对下人的孩子都不如。
所以尽管后来萧庭安入了仕,他们几个家生子也甚是轻视,私下里经常说起他小时候向他们讨饭时的场面,然后哈哈大笑。
虽是如此想着,钱振面上还是恭敬,低头笑着问好,“二少夫人,新年好。”
俞昭也回了句新年好,然后只说:“我身上没带红包,一会让青禾给你拿。”说罢便匆匆离开。
秀瑶望着钱振,钱振则是眼睛都挪不开,紧紧盯着俞昭已经消失的背影,眼神正放空。
秀瑶看他眼睛都看直了,哼笑了声,“人家少夫人都走了,还敢肖想少夫人,我看呐,你真是大逆不道!”
钱振听着耳边聒噪的声音,面色顿变,斜了她一眼,“听这口气,还以为你是二少夫人呢,不是主子,你跟我这摆什么谱?”
大过年的,秀瑶着实是被气到了,本来不能骂脏话,她还是指着钱振咒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