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婆子刚稳住的身子,因为裴韬的这一下突然松手,又栽倒过来,电光石火间,老婆子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了裴韬的手,不顾裴韬渐渐沉寒的脸,喘着粗气,厚着脸皮道,“老婆子我都这把年纪了,被你这年轻的小子摸两把没什么,算啦算了啦,我不跟你计较的。”
“你!”
裴朵儿眼见自己哥哥吃了闷亏,挺身就要将他和那老婆婆拉开些距离,却不想老婆婆那明动的一双眸子骤然看向自己,丘壑的眼角霎时间笑着炸开两朵眼花。
“瞧这丫头,真俊呢。”
裴朵儿正值豆蔻年华,莫地被一夸,不管是否真心实意,便有些不好意思,正待琢磨着怎么开口时,却就见那老婆子手指斜斜地一指,隔在两兄妹间,含笑道,“小丫头,可否帮老婆子我把那杆拐杖拾起来?”
裴朵儿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这才发现一个拐杖,正静静地滑落在自己脚下。
裴朵儿淡淡地看了一眼裴韬,虽心下犹疑,但还是耐着性子捡了起来。
可哪知,这拐杖经过刚刚那一摔,从中间折断了,只余一丝干皮联系着两端,平放在地上看不出来,拿起来就看见折了的下端在空中落寞地打了个转儿。
老婆婆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折了的拐杖,讶然道,“怎,怎么这么不经摔啊。”
说罢,她抬着皱皱巴巴的一张老脸,看了看远处又高又陡的石阶,眨着一双可怜巴巴地大眼,怯怯道,“你们是不是也去寻那神医的?我可不可以,和你们搭伴一同去……”
“不成!”
一双素手一摆,裴朵儿圆圆的小脸满是抗拒与警惕地盯着那老太,漆黑的瞳仁瞪圆了道,“我俩有要事得急急上山,寻那老贼……不老神医,带着你,耽误我们行程。”
那老太原本一张充满期翼的脸,在看见裴朵儿决然的神情后,生生暗淡了下去,她看了看面前那石阶高入云霄,只好扁扁耷拉的嘴,长叹一气,“哎,也是,你们走吧,我这腿呀,看来是治不好喽。”
说着,就见她理了理衣袍,像是有意似得掀了掀长袍遮住的,那条瘸了的腿。
裴朵儿下意识地看去,这不看不要紧,一看,裴朵儿原本好看的小脸儿霎时皱成了一团。
那老婆子衣袍下瘸了的腿,竟满满的全是淌着水的脓包,一股浓浓的奇臭味伴随着衣袍的煽动,扑面而来。
裴朵儿下意识地一捂嘴,生怕喉间一涌而上的东西一股脑吐了出来。
裴韬见状,伸手拉着裴朵儿紧走几步,顺着老婆子侧开来的空隙,拾阶走了上去。
入夜的寒风从空谷深处刮过,窜入山石耸立的林木间,发出凄婉的声音,林子深处,不知名的鸟兽那哀鸣声,裴朵儿将火把向着远处黑暗的地方照了照,蝙蝠扑闪着漆黑的身影,从枯枝嶙峋的灌木丛快速飞过。
裴朵儿忙低头紧紧裹了裹身上的衣袍。
也不知又走了多久,一记嘹亮而又凄寒的狼鸣声从深山传来,随后,便是此起彼伏的野兽回应声,在暗寂的荒林里,发出凄凄艾艾,渗人的声响。
走在身后的裴朵儿慢慢停下了身子,想到这一路机关重重,老婆子刚刚那可怜巴巴的神情,像阴魂一样回荡在她脑海,久久挥之不去……
裴朵儿目光缓缓落在自己泥泞不堪的衣角上,想起自己一路来给哥哥添的麻烦,又看了看背在哥哥后背上,那个沉甸甸的,压得衣肩深深一凹的包袱——
心里想多管闲事的话儿,瞬时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可也就一恍神的功夫,裴韬回过头,深邃的目光静静地看向裴朵儿,像是认真思量了一下,旋即,解开系在身后的包裹,交到裴朵儿手里,轻声道,“我去看看,你站在这里别动。”
裴朵儿闻言,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从裴韬手中接过包裹。
那包裹沉甸甸的,背在背上,如千斤压顶般,瞬间将肩膀压出条痕来,裴朵儿忙稳了稳身形。
火把在黑压压的夜里发出跳动的火光,四处虫鸣阵阵,清冷的夜风透过林叶的缝隙,吹过裴朵儿的衣袍,发出怪异而空幻的响声。
裴朵儿裹紧衣物,从怀里取出自己防身用的短匕,静静回望向哥哥离开的方向。
也不知过了多久,去而复返的裴韬出现在火光里,颀长的身后,背负着那个老婆婆。
再次看见裴朵儿,那老婆婆脸上很是不好意思,连连道,“你看我这老不死的,净给你们添麻烦。”
老婆子身宽体胖,体重肯定比背上的包裹来的更沉一些。
裴朵儿愧疚又担心地看了眼裴韬,却见他眼中稍作安慰,并无半分责怪地抬脚,朝着石阶高处登去。
山色沉静,虫鸣幽深,入夜的风习习刮过,吹散了身上沁出的热汗。
那老婆子打破沉闷的气氛,出声道,“你们俩是?”
询问间,老婆子打量的目光来回在兄妹二人间穿梭。
“他是我哥。”
“亲哥哥呀?”
裴朵儿没好气的“嗯”了一声。
“兄妹俩长得都俊呐。”老婆婆由心地夸了一句,“你们年轻轻地,有啥病要寻这山上的神医呀?”
“我……”
背着老婆子的裴韬突然抬手将老太往上抬了下,裴朵儿原本欲说的嘴止了止,换言道,“那您呢?看您的腿疾吗?”
老婆子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可不是嘛,我千里迢迢,来爬这破山的,不就是为了治好我这一条瘸了的烂腿。”
说罢,那老婆子突然悬疑道,“咦……怎么今早,山门前放帖的时候,我怎么没见你们兄妹俩?”
话说这清云山上的老神医,性情古怪至极,但他医术极,向他求医很难,须赶在每日卯时前,在他山门口求得拜帖,他医不医人,完全随心所欲,全凭个人喜好。
若医,开山进人,来者畅通无阻,便可得他医救。
若不医,山门紧闭,来人若是硬闯,便如裴韬和裴朵儿一样,如无头苍蝇般,在这机关重重的山野里,吃尽苦头。
而且,他医术高明的同时,用毒也首屈一指。他医好的病人,若哪天后悔了,他还要天涯海角地追上门,把这人再给毒回去。
见二人一时间沉默不语,那老太瞪圆了眼睛,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惊诧道,“莫非,你俩没有求得医帖!?”
裴朵儿心情原本就不好,这老太又如此聒噪,面色不由恼怒一些,“要你管!实在不成,我们杀了那老贼医!”
自古硬闯清云山的,只有一种境遇——有见进山者,无见归来人……
老婆子看着裴朵儿虎虎生威的神色,这下识趣地闭上了嘴。
裴朵儿看了看这崎岖碗延的山路,不由气馁地重重吸了口气。
这清云山,地势险峻,若要强攻,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说,只怕十天半个月,也久攻不下……
而临行前,陈军医的话犹在耳边——公主勉强只能撑过七天,必须赶明日清晨前,请来神医!
清月的余晖没过云层深处,最后的一点光亮彻底地暗了下去,裴朵儿抬头看了眼天际,明日清晨,可此时,他们却连那老神医的面都没见上……
山悬闭塞,路陡难行,哥哥呼吸声渐渐沉重起来,就在他不知第几次微微停顿下时,裴朵儿这才看见,那老婆婆的两只手,竟跨过哥哥因汗浸而衣衫紧贴的肩膀,若有似无地抚搭在那一起一伏的胸前。
“把你的手从我哥胸前拿开!”
昏暗中,裴朵儿一双怒目瞪的明亮而忿熠,看向老婆子陈朵儿眼神里满是嫌弃。
“我说这手底下的触觉,怪结实有韧劲的呢,嘿嘿,实在不好意思了啊,小伙子……”
那老婆婆说着,沟壑纵横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歉意,枯皱的双手徘徊又徘徊,这才恋恋不舍地从裴韬的胸前收回到脖颈下。
“嘿嘿,小伙子,平日里干啥的呀,怎么身上满是腱子肉呀……”
裴朵儿被这两声“嘿嘿”给恶心到了,一脸警告地瞪一眼那老婆子。
心里却道,我哥别说这身板了,样貌也在上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桃花朵朵不断,别说四公主了,京城多少豪门贵女都……
哎,只可惜他性子太过冷淡,要不早该成家了。
等等!
这老婆子这般僭越,以哥哥的性子早就……
怎么哥哥今日却这般好脾气容这婆子?
想到这,裴朵儿暗暗瞥向裴韬。
月光如华,裴韬那张清冷平静的侧颜,在昏暗的火光下,淡淡地看了一眼裴朵儿。
裴朵儿原本浆糊一样的脑袋,看向那总是有些神秘诡异的老婆婆时,顿时间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