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对汐慕来说,已经是日常到近乎麻木的字眼。
从小到大,她用各种方式夺去的生命,早就繁多到无法细数。
涣散的瞳孔,失真的皮肤,逐渐干涸的血液,一直都是她前行路上的点缀。
她本以为自己早就习以为常,无论对他人还是自己,都可以坦然接受死亡的降临。
可这一刻。
徒劳地看着瑞夏被激流从自己手中夺走的这一刻,她心中突然生出了巨大的惶恐和愤怒。
先前她没有向茉璃娜讨要更多的氧气卷轴,是因为自己无法使用魔法,所以带下来也没有用处。
——可她应该带的,应该带的!
就算拼着头痛欲裂,被魔力反噬,只要能为瑞夏施加氧气护持,也许他就能从昏迷中苏醒……他身上还藏着那么多稀奇古怪的道具,等他恢复了行动能力,能够自保之后,也肯定不会丢下她不管的。
可这下全完了……全完了!
她一个返身便要去追赶瑞夏,可就在此时,冥冥之中,忽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悄然响起。
“行了,别追了。”
弟弟杰矅的身影不知从何处出现,鬼魅般依附在她耳畔。
“一个认识了也没多久的人,有什么好拼命去救的。”
这不是真的。
汐慕很清晰地知道杰矅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可出于多年来的惯性,当他出声的那一刻,她还是下意识地停下了所有动作,甚至连思考都慢了下来。
“面对这种巨怪,有折损才是正常的——你看他刚刚那个样子,像是还有气吗?为了一个可能早就死了的人浪费心力,你是不是傻?”
瑞夏……已经死了?
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汐慕握紧了拳头,心头有痛意一点点地蔓延开来。
“这个机工师确实有些能力,但死了的话,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你又不是亡灵法师,还能把他拉起来再继续操纵那些机工兽不成?”
与她一母双生的少年从背后环住她,姿态亲昵,吐出的话语却比湖水还要冰冷。
“任何情况下都要以自己的存活为最优先——怎么,才出门没多久,就把家族的教诲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你这么拼命是要做什么?保全队伍的核心力量?保护队伍里最能决断的人?还是说,你觉得这个人对你也不错,所以至少不能在性命攸关的时候抛弃他?
“哈哈哈哈哈!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啊,真奇怪……一个冷酷无情的暗杀者,哪里来的情义,又为何要为别人奋不顾身?这水里的怪物情形不明,根本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能全身而退你就偷着乐吧……你看。”
话音刚落,水中又是一阵剧烈的动荡,一道庞大到难以形容的黑影与她擦肩而过,所带起的巨浪将她整个人都掀翻,在激流中翻滚了许久,这才再度稳下身形。
在这多番的折腾中,氧气护罩的使用时限渐渐逼近,原本充沛的空气开始稀薄,身体也开始发出危险的求生警报。
而正在此时,一只被巨浪拍入水底的机工兽正好路过她身侧。
虽然外壳看起来有些破损,但游水功能似乎还在运作,它啪嗒啪嗒地晃动四肢,依然有条不紊地执行着自己的任务。
“抓住它,你就能安然无恙地回到岸上去了。”
同样一头银发的少年一手遮住了她的眼睛,一手抓住她紧握的拳头,一点点地松开了它。
“天下谁都尽可以死,你可以,他们也可以,以前你可以痛痛快快地让别人死,为什么这次就不能?”
这些熟悉的教诲出自血亲之口,早已贯穿她的血肉,如今再度重提,似乎启动了某种禁制,要将汐慕身体中那些新长出来的幼苗撕扯干净。
她的眼神渐渐空洞,手臂也逐渐脱力,任由对方将其轻轻抬起,够向那只正好从她身边经过的机工蟾蜍。
可也就在这时,空洞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落水的短发少女。
她不会游泳,姿势混乱,身上长长的魔法袍又大大地拖累了她,让她挣扎着下坠。
虽然她好像及时使用了卷轴,但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在这样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泊中,边上还存在着那么一只可怕的水怪,实在是凶多吉少。
茉璃娜怎么也掉下来了?
是被刚才的那一击波及了吗?
汐慕本能地思考,但脑海却像是被灌入了凝胶一般,难以运转,朦朦胧胧。
“你看,就是因为你拖拖拉拉,原本能保住的神官也折在这里了……算了,这样正好,没了目击者,你也没什么好耿耿于怀的了吧?反正也不过是回到最初的样子罢了。”
回到……最初?
是啊,如果没有与瑞夏相遇的话,一切不就是如此吗?
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还在努力地挣扎着,但它的声音实在太微弱,轻易就可以被惯性覆盖掉。
也许,只能这样了吧……
她失望地想着,指尖也已经触碰到机工兽的外壳,麻木得几乎感觉不到冷。
“汐慕!”
模糊的呼喊声令她蓦然睁眼,推开了那只阻拦视线的手,努力地在嘈杂的水流声中寻找着方向。
是谁在叫她?
与黑暗紧密相连的双眸赐予了她力量,让她穿过漆黑的湖水,看到了那个呼唤她的少女。
茉璃娜红发散乱,一手拽着生死不明的瑞夏,一手奋力地在水中滑动,一脸绝望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汐慕!你在哪儿?!”
她不应该听见这声呼喊的。
可银发的少女根本来不及多想,抬脚就往机工兽上一踹,借力直直地扑向自己的同伴。
“你疯了吗?!”
身后的声音气急败坏,他来到她身边,试图再度拉住她。
“你没看到那下面的东西吗?那东西已经盯上他们了,你再过去就是送死啊!”
正如他所说,在茉璃娜和瑞夏的后方,出现了一片更加深沉的黑暗。深渊睁开了猩红的双眼,现出了巨口,似乎下一秒就要将他们吞入腹中。
“杰矅,你要我活下来,是为了什么?”
生死存亡之际,汐慕却觉得自己反而静了下来。
“以前要我不惜一切地活,是因为我不能在十八岁之前死……那现在呢?”
耳边喋喋不休的话语顿时缄口,少年神情空白,像是没想到她居然会反问。
“是因为祭典没有完成,还需要我回去继续当祭品吗?可如果真是这样,你那时又为什么要放我走?你在那场祭典上谋划了什么?你又对我期待了些什么?”
“我能期待什么?”
银发的少年抱着胳膊,突然又恢复成往日那种满是嘲讽的讨厌模样。
“你没什么用了,所以就把你扔掉了而已……可毕竟姐弟一场,我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但还是希望你能活下去,这很难理解吗?”
汐慕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
是啊,弟弟确实是这样的人。
不过幻象毕竟还是幻象,如果他真人在此,应该会再尖刻冷漠一些,至少不会当面说出“姐弟一场”这种话。
下定了决心,汐慕反而觉得轻松起来,先前的凝滞感也消失不见。
“你明知道,我活不了多久。”
止痛的卷轴早已失效,可此刻的汐慕宛若游鱼,轻盈地迎向同伴,毫无波澜地准备奔赴最后的末路。
“你知道我时日无多,所以给了我最后的自由……而这就是我的选择。”
汐慕将仓皇的茉璃娜和昏迷的瑞夏拥入怀中,紧接着,一道紫色的法阵突然出现,将他们二人包围其中。
几乎要将脑袋撕裂的剧痛如期而来,可不知是否有道具温养的缘故,在重重低语和诡异注视的压迫下,汐慕竟咬牙扛住了反噬,甚至还清晰地看到了茉璃娜脸上的震惊和拒绝。
她伸出手来想要拉住汐慕,却在下一秒带着瑞夏,与法阵一起消失不见。
精神不稳定所带来的干扰实在太大了,也不知道这个简单的传送法术,能把他们送去多远的地方……
他们跟她不一样。
他们……比她更值得活下去……
也不知道瑞夏怎么样了……
如果他真的已经死了……那他们,是不是很快又能再见了……
思绪在剧烈的痛楚下渐渐粉碎,汐慕慢慢地闭上眼睛,随着倒吸的水流,毫无选择地落入了深渊的巨口之中。
然而——
“汐慕,汐慕!”
脸颊被小力却频繁地拍打着,很快鼻尖处也传来触感,似乎有人正在用手探她的鼻息。
模糊的呼唤随着耳中水流的远去愈发清晰,汐慕猛地呛了一口,突然起身咳嗽,狠狠地吐出了一大口水。
“啊,太好了,太好了!汐慕你醒了吗?你没事吧?”
熟悉的大嗓门令混沌的意识为之一清,汐慕睁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瘫软的身体就被一双手稳稳接住了。
她努力抬眼,立时望进了一双盛满了担忧的金红色眼眸。
……瑞夏?
难道他真的已经淹死了?
一时也不知是该伤心还是高兴,汐慕侧身坐起,一把捧住了对方的脸,上下打量,好像要将他彻底刻进自己的眼睛里。
第一次被女孩这么近距离地端详,瑞夏没一会儿就涨红了脸,几番启唇,却愣是没能说出一个字。
“咳嗯……那什么,气氛都到这儿了,要不你俩嘴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