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海深处

    同伴们的呼喊,汐慕其实都有听到。

    并非她有意忽略——而是此时此刻,任何进入她耳朵的词句,都失去了它原有的含义和内容。

    话语就只是话语。

    所以她无法理解,无法回应。

    刚刚在平台上落定的那个瞬间,她眼前的景象突然分崩离析,并迅速地重组成了一片高高的穹顶。

    层层交叠的拱券立柱,如同殉道者虔诚举起的双手,不顾一切地托举和憧憬着那位于信仰最顶端的存在。

    望着穹顶那熟悉的符文徽记,掠过耳畔的喃喃祝祷忽然让她回过神来。

    这是那一天的祭礼现场。

    眼下,她已然镣铐加身,平躺在祭台之上,等待着神明俯身,并恭敬地成为祂的一部分。

    ——太真实了。

    沉重的枷锁,身下砖石的冰冷触感,与记忆中几乎别无二致。

    ……不,不对。

    高台不是已经骤然碎裂,将她抛入地下暗河了吗?

    这是记忆重现?

    还是说……她根本就没有离开过祭台,之前的那些相遇,冒险,不过是她临死之前的最后一点妄念?

    恍惚之间,一个身披斗篷,戴着兜帽的人走出队伍,拾级而上,在祭台边站定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害怕吗?”

    他的嘴唇没有动,传音却清晰地抵达了她的脑海之中。

    汐慕没有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是与她一母同胞的弟弟。

    今日,也将由他来开启仪式,为了家族,亲手将自己的血亲献祭给神明。

    他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奚落,还是在自嘲。

    没有再继续耽搁,他取出一把仿制上古圣器的仪式匕首,割开了自己的手臂。

    淌下的献血像是长了眼睛一般落入祭台周围的凹槽之中,顺势游走,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魔法阵。祝祷之声越来越绵密,如同细雨般一点点地覆盖了汐慕的神识。

    越来越低沉的困倦之中,她突然感到了一道“视线”。

    属于生物的本能突然惊醒,她张大眼睛,清晰地听到全身上下地每一个细胞都在咆哮着要她赶紧逃走——

    若非从小到大的出生入死早已淡薄了她的求生欲,恐怕此时此刻,她早已像一个疯子一样开始大喊大叫,拼命挣扎了。

    对,是“视线”……

    祂看到了她。

    ——祂“看到”她了!

    可是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她早就顺着地下暗河离开那里了……她明明远在千里之外的地方,为什么还会被“看到”?!

    残存的理智突然开始激烈挣扎,想要将她从虚假的记忆中带出,可思考还没来得及成形,便又在某种庞大的威压下尽数散去,消失无踪。

    汐慕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虽然不知祭典上最后出现了什么变故,可尽管自己并未如期死去,应邀而来的神明,也早已“看到”了她。

    当神明注意到她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是祂的一部分了。

    认知到这一点的瞬间,黑色的业火熊熊燃起,迅速覆盖了她的周身,将她里里外外,从上到下皆焚烧殆尽!

    难以抑制的痛苦令她惨叫出声——可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感觉不到自己的挣扎,只觉得浑身的血肉一点点地被融化成黑色的物质,包括原本破损碎裂的血脉,也一并融合其中,与某种庞大的存在合为一体,难分彼此。

    她的命运,原来一直都是如此。

    汐慕·凯林勒特,身为家族长女,杀戮之神的祭品,本就应该在十八岁的那天被献于神明,消失在这个世界之上。

    她就是为此才努力至今。

    她本该甘之如饴地接受这样的命运。

    可为什么……在这种时候,眼前会突然闪过那个少年的眼睛?

    那双亮亮的、金色之中略带着一丝红色的漂亮眼睛,初见的时候,就满是忧心地那样看着她。

    你在担心什么?

    在担心我吗?

    说起来,如果之前的一切并非全是想象的话,那自己现在,又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又不说话了?又掉进水里了?

    她忽然有些想笑。

    可转念一想,又有些笑不出来——按照瑞夏的性格,肯定是不会丢下她自己离开的。

    之前他们在那边嗡嗡说话,好像提到了什么“危险”之类的字眼……那他们行吗?茉璃娜没什么攻击手段,如果遇到敌人,他们该怎么办?

    瑞夏手头的魔晶资源还够吗?

    如果被复数的敌人围攻,他能保护自己,保护茉璃娜吗?

    这无数的疑问像是一颗颗小小的石子,分量不大,却让古井无波的心绪泛起一点又一点的涟漪,连绵不断,难以平息。

    不行……不行,她不能睡下去,至少现在不能!

    汐慕恍然间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的一切早已消失殆尽,天地之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汐慕,你是没有‘缘分’的。”

    相似的一幕再度出现,只是这一次,俯身在她身后的不是弟弟杰矅,而是他们的母亲,美丽的代理家主芙茜雅。

    她从背后抱住汐慕,像是要将她挽留在这片黑暗之中。

    “一旦结缘,必有牵绊——你是家族的荣耀,是献给神明的祭品,不需要去经历人世间的种种痛苦。”

    “结缘……就会痛苦吗?”

    她喃喃反问,却好像已经有了答案。

    回想起之前的幻境中,她用传送之术将瑞夏和茉璃娜推离自己的那一刻,心中也确实怅然若失。

    那是她之前十数年的时光中从未有过的感受。

    那种夹杂着期望,担忧和不甘的复杂心情,她无法解读,便索性避而不谈。

    可她现在有些明白了。

    人与人之间相处得久了,如同两根线头,自然而然地便纠缠在一起。到了要离散的时候,缠得越紧,解开时就越麻烦。

    如果不得不扯,不得不断,自然就会痛。

    可她并没有任何后悔。

    “母亲,我不放心啊。”

    汐慕没有试图去挣脱那个试图拉着她沉入黑暗的怀抱,只是始终望着可能是上方的方向,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眷恋的神情。

    “若没有我在,他们该怎么办?瑞夏的战斗方式不适合单打独斗,茉璃娜又是神官,最容易被敌人盯上……她要是又被抓走了,谁去救她呢?瑞夏的脚程太慢了,没一会儿就会跟丢的……”

    明明是在无数紧张的战局中积累下来的经验,可此刻一一说起,汐慕竟不自觉地有些笑意。

    浓重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不知为何淡去了一些,身后的女人露出怜悯的神色,发出了带着嘲笑的质问:“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们有他们的因果,你上赶着去掺和,于你有何好处呢?”

    “那在成年的那一天不得不去死,又于我有何好处呢?”

    原本沉重下坠的身体霍然一轻,少女停止了永无止尽的沦亡,微微转头,看向那个在现实中很少会这么拥抱自己的女人。

    “身为家族长女,要为家族献身,这是你们教给我的道理……我坦然接受,不是因为我不懂反抗,是因为我知道,如果不是我,那就只能是杰矅,而以他那样的身体,根本不可能撑过那样的试炼,安稳地活到成年。

    “我知道,因为本家式微,族中圣物丢失,各地的分家蠢蠢欲动已久,而通过神明的认可,是稳定局势最快的办法……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是因为我知道,只要我成为一个合格的杀戮人偶,自然而然就可以保住你们的平安。”

    身后的女人失去了表情,不知是汐慕的回答太出人意料,还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诱骗。

    “我可以训练,可以杀戮,可以两手空空地去迎接死亡,是因为我将你们视作家人,所以才可以为了你们不顾一切。可你们……”

    汐慕缓缓地转过身去,突然张开手臂,用力地抱了一下自己的母亲。

    而后——

    她很快地松开手,徐徐地、坚定地将她推向了自己身后的深渊。

    “你们这些别扭又胆怯的人,推着我走向末路,却连一句‘我们也爱你’都不敢说出口。”

    像是哪里突然裂开了一道口,一束微微的光芒透照进来,虽然尚未落到她身上,却已经带入一点点微弱的暖意。

    啊……她想起来了。

    以前独自居住在家中的高塔时,她闲时唯一的消遣,便是坐在自己当做床铺来使用的棺材边,静静望向高墙上的天窗。

    天气好的时候,有一缕阳光会从那里轻柔地落下。

    因为高度和角度的缘故,那束光不会直射在她身上,令人承受过热的灼烫——可也正是这刚刚好的角度,令她既不会被其所伤,又能感受到头顶那一点毛茸茸的暖意。

    对。

    暖呼呼,毛茸茸的感觉。

    ——跟瑞夏看她时的样子,真是一模一样。

    难怪自己总是很难拒绝他呢……

    汐慕笑着闭上了眼睛。

    等再睁开的那一刻,原本空洞无神的瞳孔中,已然再度恢复了神采。

    从一个很低的角度向上望去,这次迎接她的不再是穹顶之上冷冰冰的神明,而是一双见她转醒,立刻便像是被点亮一般的漂亮的眼睛。

    望着那个将自己枕在膝上,一脸如释重负的少年,还有那颗一听到动静,就立刻凑了过来的红发小脑袋,汐慕轻弯嘴角,露出了一个极浅,但却再无设防的真心笑容。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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