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暮色四合,瓦舍中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今日无戏,说书人占了一楼中央的戏台,要讲世子爷十四岁那年,在北夷阿尔纳部兵临城下之际,孤身率三千轻骑大破阿尔纳部两万大军的故事。

    虽然云中郡的百姓都已会背这桩往事了,瓦舍内仍是座无虚席,众人纷纷携家带口地来再次重温世子爷的成名一战,找不到座位便站着,挨挨挤挤地将戏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醒木方拍,便听“砰”一声巨响,有人跌跌撞撞地闯进瓦舍,一头撞在了门板上。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哄然笑起来,离得近的去将撞得晕头转向的人扶起来,“喝多了吧?”

    说书人玩笑道:“便是急着听咱们世子爷大杀四方,也不必先将自己‘献祭’了去呀!”

    却见那磕得脑门儿红肿的男子握着身旁人的手,颤颤巍巍站直,眼眶通红泪如雨下,哽咽着报道:“王爷、王爷战死了!世子爷重伤,正在扶棺回来的路上!”

    空气忽地一窒,众人脸上未落的笑意僵住,看着男子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出荒诞的闹剧。

    有人当先拍桌而起,粗陶碗内溅出的浊酒洒了满身,怒骂道:“放你娘的狗屁!”

    不愿相信的声音迭起层出。

    “胡说八道!定北王可是咱们北疆的天,天怎么能塌呢!”

    “世子爷十四岁起就再没有败绩,你编瞎话之前也不去查查?”

    然而男子丝毫不在意众人的反驳谩骂,兀自蜷身大哭了起来。

    哭声沉甸甸地压在瓦舍上空,顿如阴云凌空一般,整个瓦舍的气氛都为之一悲。

    众人在这哀哀戚戚的哭声之中逐渐心生慌乱,这时名叫阿好的少年从外头闯了进来,他脸色惨白,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涔涔自额角滑落,不等气喘匀便急道:“我方才在城门口,怎么好像听人说,王爷战死了,世子也重伤……”

    他仓皇的目扫过瓦舍内众人的面庞,每一个人都呆若木鸡,一切声响都被逐渐弥漫开的悲哀气氛所吞噬。

    有那眼眶浅的,终于忍不住呜呜咽咽地落下泪来,压抑的啜泣声连成一片。

    在有人悲号出声时,二楼半卷的竹帘被人拽落,喝得满脸通红的中年男子砸了手中的酒坛子,浑浊的双目中射出仇恨的光,嚷嚷道:“是郡主!都是那个女人的错!”

    “我昨儿在花楼吃酒,听见他们说郡主是‘孤星照命,刑克六亲’的命,这才被圣上一道圣旨发配到了北疆来。”男子摇摇晃晃得已站不稳,双手激动地拍着栏杆,言辞切切,“我先前还不信,如今想来,定是她克碍了王爷和世子爷!定是她!”

    窃窃私语顿时如蚊鸣般嗡嗡响起。

    “说得有理啊,否则为什么这么多年王爷和世子都顺顺当当的,她一来就出事了?”

    “还是赶在婚期前一天出事,这是天意!”

    人群中的周家娘子神色犹豫,她亦红着眼眶,为听闻的噩耗而悲伤难以自持,却也不想将一切怪罪在郡主身上,“郡主从未做过坏事,还为将士们很是谋了些福祉,王爷和世子爷出事,你们不去怪那些动手的北夷人,为何要怪在一个年轻的小女娘身上?”

    然而质疑愤恨的种子已经播下,又有人着意挑拨,愿意相信是郡主命硬克亲的人远远多于不信的人,这一消息转瞬便传遍了云中郡。

    瓦舍一角的赌桌前,设下赌局的庄家将“世子与郡主婚事能成”处下押的赌注,尽数挪到了“不成”那一边,“这婚事,绝不能成!”

    “王妃您应立即出面,叫停这桩婚事呀!”

    王府内,吴管事在王妃面前使劲儿上眼药。他在王府勤勤恳恳多年,才提拔了一个自家人做买办,转眼就叫郡主给赶走了。虽说是吴买办自己不争气,但他还是怨恼郡主当众戳穿吴买办做下的蠢事,让他跟着脸上无光,心底对郡主颇有些不满。

    王妃对他置之不理,满心惦记着封眠此时的心情会不会受影响。她自始至终都相信封眠,她相信她们派出去的兵力定能将王爷和阿琢救回来,谣言定会被破除,但她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回来。

    作为王妃,她自然不能取消明日的婚礼,否则百姓便会认定她也相信了命理之说。可若明日阿琢他们不能回来,群情激愤的百姓会不会对封眠做出不当之事?

    思来想去,王妃终是坐不住了,急急起身去吩咐府上的护卫,让他们翌日早些随自己去郡主府迎亲。

    不管阿琢回不回得来,郡主得平安接回来!阿琢既不在,她这个母亲便代他走一趟,想来百姓们便是再激愤,也不会对王妃动手。

    翌日申时,吉时到,迎亲队伍未至。

    留守在郡主身边的十几名鸾仪卫,持剑护卫着朱漆描金喜轿出了郡主府,方行上主街,便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百姓们拦住了。

    他们忙碌了一夜赶制孝服,将主街挂上素白麻布,商铺檐下的红灯笼皆被换成了白纸糊的灯笼。天地一片白之中,唯有喜轿是刺目的红。

    百姓们皆身披缟素,满目通红地瞪着喜轿。

    纸钱飘飘扬扬地洒向送亲队伍,有些黏在轿顶描金的丹凤朝阳的图样上,显得格外晦气不洁。

    “滚回你的盛京去!”

    “别来害我们世子!”

    百姓们纷纷叱骂着,其间夹杂着呜咽哭喊。

    鸾仪卫们为难地彼此对视一眼,他们早得了吩咐,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得把剑对准百姓,是以只能尽力将喜轿围护住。

    幸而郡主似乎早预料到了今日的情形,并未将嫁妆尽数搬离王府,送亲队伍只有八抬充个数,他们几个人尚护得过来。

    “她害死了王爷,竟全无悔改之意!连喜轿都不出!王妃不好出面,我们一定要将她赶出去!快上,将那喜轿抢了!”

    有人隐在人群中振臂一呼,激愤的百姓顿时冲上去拨开不敢拿剑对着百姓的鸾仪卫,试图抢走喜轿。

    队尾的两名鸾仪卫飞快循声锁定了扬声挑拨的那道身影,两人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追着那道没入人群的身影而去。

    剩余的鸾仪卫被围拢的百姓步步逼退,为难得满头大汗。

    “都住手!”

    伴着一声轻叱,一支羽箭破空而来,钉在喜轿边沿,阻了摸到喜轿一侧的百姓。

    百里浔舟单骑踏尘而至,他一身染满血色的轻铠,身背长枪,右手还保持着张弓的姿势。洒落的日光铺在他身上,描摹出天神降临一般的金边。

    “世子?是世子殿下!他好像没、没重伤啊……”

    百姓们欣喜若狂之余,也有些惊疑不定,世子这策马奔腾的精神头,实在不像是重伤的样子啊。

    百里浔舟扬了扬眉,“看本世子无碍,你们很失望?”

    百姓们忙将头摇出残影,他们巴不得世子平平安安,一事无虞。

    只是……“王爷呢?王爷可、可平安啊?”

    他们翘首往百里浔舟身后看,却什么人影也没瞧见。

    “父王无事。此番多亏郡主派出鸾仪卫相救,否则我与父王皆是凶多吉少。”百里浔舟特意隐下了母亲私自调动守军的事,朗声道“父王如今正在王府等着我携新妇相拜。诸位,让个道吧。”

    百姓们忙不迭地向两侧分开,尴尬地把头上的白花摘了下来。世子和王爷无事,他们这般打扮却是晦气了。

    众人同时不安地偷偷觑向喜轿,嘀咕着:“竟是郡主救了世子?我们岂不是错怪郡主了?”

    “咱们在人家大婚之日,弄得满街缟素,还洒纸钱……”

    “哎呀呀,完了完了!这可如何是好!”

    百里浔舟策马到喜轿边,两侧狼狈的鸾仪卫劫后余生般向他行礼,他们从没有哪一刻这么高兴看见这位世子殿下。

    百里浔舟微微俯身,隔着喜轿与封眠说话,“郡主莫怕,已无事了。”

    轿内无声,百里浔舟正困惑着,又凑近了两分,“郡主?”

    这时忽听一旁的百姓中有人十分刻意又想装不经意地大声跟周围的百姓解说——

    “你们只听到了人家说郡主是刑克六亲之命,却没听全啊!后头还有一半呢,说咱们世子爷是郡主的‘解厄星’,郡主与世子乃是天作之合,凑在一处便能逢凶化吉,福荫绵长!”

    又有人附和道,“郡主也是个可怜人,刚出生便没了母亲,父亲又早丧,但与咱们世子在一起,她就能化危为安。如今不就是她救了世子一命!咱们都应该谢过郡主!”

    “还应向郡主道歉!”阿好忽然朗声道,当先跪了下去,“都怪我听信了传闻,不去证实一番便信以为真,害得大家跟着一起将此事当了真,误会了郡主,都是我的不对,请郡主责罚!”

    周围百姓跟着哗啦啦跪了一片,各认各的不对,最后落在一句“请郡主责罚!”上。

    喜轿内仍是没有动静,百里浔舟奇怪地望向轿帘,一名鸾仪卫上前挡住了他的视线,清了清嗓子,道:“乌龙一场,郡主说了,此事乃有心人挑拨,怪不得诸位。再耽误下去,吉时就要过了,不若先启程吧!”

    众人听了先是一惊,左右瞧瞧谁是那有心之人,接着又是一惊,忙不迭跳起来,四散去撤了两旁街上的白灯笼和缠挂的素白麻布。

    “世子,咱们快走吧。”

    在鸾仪卫的催促中,百里浔舟骑马行在送亲队伍最前方,向王府行去。

    他怕是古往今来第一个穿一身染血轻铠来迎亲的新郎。

    喜轿一路往前,百姓也一路拆白幡,就这样一路到了王府门口。

    百里浔舟正欲下马去接新娘下轿,视线滑过王府门口,猛地呆住。

    只见王妃牵着一身吉服的新娘子就站在王府门口,正笑盈盈望着他。

    百里浔舟:?

    百里浔舟往身后喜轿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之前感觉到的奇怪之处是喜轿内根本空无一人。

    郡主怕是早就金蝉脱壳,跑到王府来了。

    很好,她应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个不等迎亲,便自己跑到夫家的新娘子。

    难怪迎亲队伍根本没去郡主府,他就说母亲并不是会任由郡主受刁难的性子。喜轿只是出来吸引众人耳目的障眼法。

    喜娘将编织有同心结的红绸牵斤将喜绸递到封眠和百里浔舟手中,两人牵着一根红绸,踩在铺的似乎望不到头的红毯之上,迈入了侯府。

    封眠微微垂着眼,看着红盖头下小小一方天地,婚鞋鞋尖上缀着的拇指大的洞珠在缀满米珠流苏的裙摆下忽隐忽现,漾出月华似的流光。

    她的心情忽地明媚起来,她没想到世子会这么及时地赶到,眼下的局面显然已倒向了她这一边。

    耳边响起喜娘的的声音:“跪——”

    喜绸另一端向下一沉,封眠跟着跪了下去,随着喜娘的声音,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直到最后——

    “礼成,送入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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