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动的红烛映着满堂锦绣,封眠端坐在紫檀木拔步床上,身下铺着百合花纹银红缎被,她抬手揉了揉被凤冠压得生疼的脖颈,另一只手同时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
这一日奔波折腾,忙着成婚的仪礼,一粒米都还没来得及吃,雾柳给她备下的点心也落在外头了,现下她全无自己刚刚成了一场婚的紧张羞涩,只觉得饿得有些发慌了。
此时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封眠忙招了招手,“流萤?还是雾柳?桌上有吃的没有?我好饿呀。”
她话音刚落,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便被递到了盖头底下。
“哪来的馄饨?”封眠惊喜地就伸手去接,面前人却不松手。
“坐在床边吃多有不便,去桌上吃吧。”百里浔舟清清朗朗的声音忽然响起。
封眠一怔,这才注意到端着碗沿的手骨骼分明,修长有力,并非女子的手。而自己的指尖正与他的指骨相碰,她仿佛被烫到一般飞快地缩回了手。
“世子怎么来了?”
这两日闹了这样一桩乌龙,许多宾客一开始都没敢来参加婚宴,仪式成了之后才陆续有听到风声的宾客快马赶来,她以为今日百里浔舟要在前院待客到很晚。
红盖头遮住了封眠的大半视野,她垂着眼只能看见百里浔舟一点鲜红的袍角,猜测他应是已被带去换上了吉服。
那片袍角很快离开了视野,脚步声渐远,接着便是瓷碗搁在桌上细微的磕碰声。
百里浔舟一面将盛有馄饨的碗搁到桌上,一面答道:“他们太闹了,我来清静清静。”
“母亲说你应该还没用饭,让我给你带了碗馄饨。”
原来是王妃提醒的,她就说嘛,百里浔舟可没有这么体贴。
封眠正打算自己揭了盖头过去吃馄饨,那边百里浔舟看她久坐不动,也想起来盖头还未揭,便起身一个箭步冲到榻前去揭盖头。
两人的手碰到了一处,恰好一起将盖头掀开了。
封眠眼前先是看见一截玉带束出的劲瘦腰肢,再抬眼往上,便看见一张被大红喜袍映衬得格外清俊明丽的脸,眉目如画,狭长的眼眸漆黑深邃,眼尾略弯,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意气张扬。高挺的鼻梁上有一点痣,显得五官骨感更强,愈有韵致。
百里浔舟漆黑的眼眸亦落在封眠的脸上,她今日盛妆,摇曳的烛影映着嫣红的脸颊,宛若枝头初绽的桃花。长睫如蝶翼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影,杏眸盈盈似水,乌黑的瞳仁灵动非常。小巧精致的鼻头下,涂着胭脂的饱满双唇如玛瑙娇艳。
她满头的乌发皆被凤冠束起,露出修长如玉的脖颈,大红的嫁衣愈发衬得肌肤细腻如瓷。
灯下看美人,难免令人失神。百里浔舟尚未反应过来,封眠已自然地顺着他的力道揭下了盖头,冲他嫣然一笑,“多谢世子了。”
封眠是真的饿了,也不讲究什么贵女仪态了,环佩叮咚地小跑了两步,在桌前坐下,先美美地喝了一口热汤,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小动物一样柔软可爱。
对面的光忽然一暗,百里浔舟坐了下来,看她这幅被一碗简单的小馄饨勾得失了魂的模样,不由拧了拧眉,“你那两个丫鬟怎没给你带些吃食垫垫?这会儿不担心你饿到生病了?”
“备了些点心的,只是你出现得突然,要去王府门口迎你,便忘记带在身上了。”封眠咬了一小口馄饨,细嚼慢咽吞入腹中才回答百里浔舟的话。虽是饿极,多年来的习惯还是让她小心看顾着自己的胃,没有一口气吃太大口。
说到此事,百里浔舟忽然好奇:“若我没回来,你要如何拜堂?”
封眠开始吃第二颗小馄饨,在间隙中回答:“王妃说,她可以亲自抱着公鸡代你拜堂。总之这亲事定是能成的。”
百里浔舟:“……”
当真是他的好娘亲。
但不得不说,他非常理解母亲为何喜欢郡主。先不说她生得一副讨人喜欢的乖巧面容,便是她的脾性也是难得的伶俐,既聪颖有胆气,又十分有决断,寻常人谁也不会因一次噩梦,便雷厉风行地设张举措,还能果断地说服母亲一同调兵驰援。
思及此,百里浔舟蓦地起身,郑重向封眠鞠了一躬,“还未多谢你派人相救之恩,否则我与父王恐怕很难平安。我欠你两条命。往后若有需要相助的地方,你尽管与我提。”
封眠吃了小半碗馄饨,已有些饱了。晚膳吃到七分饱方为养生,她便搁了勺子,起身扶了百里浔舟一把,略狡黠地一笑,“你我如今都是拜过堂的夫妻了,你便是不欠我两条命,我也不会与你客气的。”
她怎么就这般轻轻松松地将这种话说出口了?
百里浔舟呆了一呆,一时都忘了自己还要说什么。
这当口,封眠的视线在百里浔舟身周转了一圈,“对了,鸾仪卫他们是何时到的?你有没有受伤?可请大夫瞧过了?”
“请什么大夫?鸾仪卫到的及时,我自是毫发无损的。”
百里浔舟语调轻松,封眠却注意到他的视线有一瞬闪躲,狐疑地眯眯眼,嘴上却道:“那便好。唔,灯烛好像有些暗了,你去剪一剪烛芯可好?”
“好。”
百里浔舟巴不得去做点什么,好能不这么尴尬地站着,熟料他刚一转身,身后封眠便瞅准时机,忽地踮脚拍了下他的肩头。
百里浔舟抑制不住地痛嘶一声,下意识便钳住了封眠的手腕,眉心因吃痛而蹙紧,回首时眼底有一瞬杀意闪过。
待意识到面前人是封眠时,他才略略松了手劲,目光着恼,“你做什么?”
“你嘴硬什么?”封眠看清他眼底未散的警觉,撇了撇嘴,略凑近了些,鼻尖恰凑到百里浔舟的肩窝处,果然嗅到了一股极为浅淡的血腥气,“受伤便受伤了,为何不承认?”
两人此时挨得极近,近到百里浔舟呼吸时的热气擦过她的鬓角,能嗅到她发间清淡的甜暖香气。
掌心与手腕交叠之处,热度攀升,脉搏的跳动一下一下鼓动着掌心。
烛光将两人的影子交叠着映在满宿吉祥纹样的十二扇檀木屏风之上,封眠微微仰首,凤冠垂珠轻晃。
她与他拉开些许距离,杏眸瞪着他,“从落鹰峡回来至少要两日,你不到黄昏便赶了回来,这一路是不是没歇过?伤口可崩开了?重新上药了吗?不对,你上过药吗?”
百里浔舟紧紧抿着唇不吭声。他不大想在封眠这样娇娇弱弱的贵女面前流露自己的脆弱。
鸾仪卫到的时候,他其实几乎已经力竭,身上大小伤口不可计数。但在击退伏兵后,他惦记着成婚的时辰,便将边民交与支援的陆指挥使护送,自己则一路快马加鞭赶了回来,一路上伤口几次崩裂,都被他忍了下来,生怕耽误了时辰。
封眠环顾四周,见窗前设着一张花梨木美人榻,铺有金线密织的软烟罗垫子,立即反手握住了百里浔舟的手腕,将人推到美人榻。
“把衣裳脱了,趴下。”
百里浔舟懵了:“什么?”
“给你上药。你上次给我的金疮药,我还没用多少。”封眠见他半晌不动,作势抬手去解他腰间束带,“你不动手,莫不是想让我帮你?”
百里浔舟忙两手捂着束带往后一躲,腿弯却被身下的花梨木美人榻抵住,躲无可躲。他此生还从没这般窘迫过,偏偏又不好在这时候跑出去,若是母亲闻起来,他能如何说?
与母亲说郡主要他脱衣疗伤,他却跑了?看着就好像他害羞了似的,还不如封眠这般女子坦荡,委实有些丢脸。
“我自己来,我……你……”他本想让封眠转过身去,但对上封眠那双圆而清澈的眼,又说不出口了。罢了,上药时她也是要看的。
百里浔舟自行转过身去,修长的手指搭在腰间玉带上,嗒一声解开,大红色外袍滑落,再缓缓解开中衣的系带,布料层层褪下,露出覆满薄肌的上半身,两道狰狞的伤口横贯肩背,皮肉翻卷,伤口已然有些崩裂,鲜血正在缓缓渗出,在苍白的肌肤上蜿蜒出刺目的红。
跃动的烛火照出更加触目惊心一幕,渗血的伤口周遭有数道早已愈合的旧伤疤,遍布肩背腰侧,直没入腰际的阴影里。
这般可怖的伤口定然万分痛楚,但他的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像是习惯了将所有的脆弱都藏在这副伤痕累累的躯壳之下。
封眠的呼吸停滞了一瞬,眼底被那些伤口刺得生疼,简直不敢想他是如何顶着这样的伤口还能日驰千里,及时赶到云中郡的。
“吓到了?”百里浔舟故作轻松地问。
封眠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他的肩头,示意他躺下,“是啊,吓到了。明日我便告诉王妃,你受了这般重的伤还不肯上药。”
百里浔舟顺从地在榻上趴下,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行为似乎容易引起某方面的误会,当下清清嗓子,正色道:“我之所以急着赶回来,只是不想王府被放在不忠不义的境地。皇命在身,无关风月,还望郡主莫要误会。”
封眠正要涂药的手悬在他狰狞的伤口之上,忽地用力戳了一下伤口边沿,疼得百里浔舟肩头一颤,“呀,手误手误,世子莫要误会。”
“我懂你的意思,不过是说你我二人虽有了夫妻之名,但不会有夫妻之情嘛。”
额间冷汗滑过眼皮,打湿了睫毛,百里浔舟不大自在地眨了眨眼,也知晓自己这时候说这种话有些不对,但仍是应声道:“不错,日后郡主若遇倾心之人,大可效仿永宁长公主。我保证,绝不会有人对此多说一个字。”
永宁长公主是嘉裕帝长姐,自驸马故去后,她便四处游历清修,不知结实多少露水情缘。
新婚之夜,做夫君的与妻子说,日后她可随意红杏出墙,豢养面首,当真也是大雍独一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