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怎么还当真对你下手啊。”
流萤和雾柳一左一右推开门,封眠搀扶着百里浔舟,踩着屋内流泻而出的灯光走了进去。
她还是头次看见百里浔舟伤成这个样子,大婚那日他刚击退伏兵回来,身上的刀伤狰狞渗血,半点异常都没露出来。现下却虚弱得路都走不稳了。
王爷还是亲爹呢,下手可真是狠。
窗前花梨木美人榻上,新换了一只暗绣兰草纹样的雨过天青色软缎垫子。百里浔舟将半个身子都倚在封眠身上,由她搀着自己在上面坐下。
熟悉的场景,让百里浔舟想起上一次在这张美人榻上,封眠悉心为他上药的画面。他忽觉喉间干涩,喉结上下微动,但转瞬又想起当时自己在这张榻上说了什么,黑下脸去。
人永远无法共情过去的自己,他简直想不通大婚之夜的自己怎么就要与封眠说,她可以效仿永宁长公主养面首。
脑壳发昏了不成?
身后,封眠未曾察觉他跌宕的心绪,正想拨开衣领瞧一瞧伤势。
削聪般的手指眼见便要触到玄色衣领,忽然顿住,指尖蜷了回去。
“我去喊山衣来替你上药。”
这怎么行!百里浔舟回身,急急一抬臂,慌乱中揽住了封眠的腰身。
修长五指贴在她纤薄的腰线之上,掌心的热度隔着轻薄的衣衫烫得封眠微微一颤,迈不开步子。
百里浔舟尚无所觉,满心皆是要说些什么才好不暴露自己的司马昭之心,将她留下来。
他坐在美人榻上,微微倾着身子,就像是趴进了封眠怀里一般,极近地贴着她的腰身仰首,黑白分明的眼底盛着恳切的光。
“让山衣看见我被父亲打成这样,也太丢脸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他从未说过这样示弱的,带着几分撒娇意味的话,耳后一点点烧了起来。
百里浔舟暗自庆幸,屋内燃着许多烛火,若被问起来耳根怎么红了,便能说是烛光映的。
周遭灯烛从四面八方落下流流光彩,在两人身上映下明灭的影。
封眠垂首,看见百里浔舟漆黑的眼瞳中泛着潮湿的光。
她心颤得一塌糊涂,贝齿微微咬着唇内侧的软肉,点了点头,才想起来去推箍在腰间的手,“你……先放开,我去拿金疮药。”
细白的手指搭在少年比她要大上一圈手掌之上,指尖触碰到凸起的指骨,冷白的指尖与有着微弱肤色差的手背交错搭叠,对比强烈。
两只手的指尖同时轻颤了一下,略大些的手掌飞快地缩了回去,手背轻轻蹭过素白的指尖。
百里浔舟缩回手,乖乖端坐在美人榻上,视线追随着去梳妆台上取金疮药的封眠。待她取了药走回来,他才背过身去。
修长的指利落地解开了腰间的革带,要褪下外袍时,却不动了,带着沉沉的叹息道:“胳膊好痛,抬不起来了。”
他微微侧了侧首,也不敢去瞧封眠,长睫抖了抖,顶着红透的耳朵,轻软道:“再帮我一下吧。”
砰,砰。
在忐忑等待的两道缓慢的心跳声之中,素白指尖终是再次触上了玄色衣领,轻轻将外袍脱下,再向前探手到腰间,去解中衣的系带。
倾身时,封眠呼出的气息轻洒在百里浔舟颈侧,微热的温度让他的脖颈迅速烧红了起来。
封眠一层层剥下他的衣衫,看见他自肩至脖颈处一片白里透红,还未及疑惑,便看见肩背往下被剑鞘砸出的於痕,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窄腰之上。
她没忍住惊呼:“父亲下手也太狠了!”
“我可是从肩到腰都照顾到了,只差没将他的臀一块打了。”
铜镜中映出王妃与定北王的身影,定北王一面为王妃卸钗环,一面语气得意邀功。
“你打儿子打得还挺开心?”
向来惯于自己作对的儿子送上门来主动求着要挨打,定北王心里自然是乐开了花,但嘴上可不好这么承认,狡辩道,“这不是要全力配合他的苦肉计吗?叫咱们的儿媳一见便为他心疼,一心疼,感情不就好起来了吗。”
王妃无奈摇头,“那便希望阿琢这苦肉计没白挨吧。”
灯烛错落摇曳,沾着药膏的手指轻缓地划过白净皮肤上的於痕,痒得百里浔舟肩头一缩,又被封眠以掌心拍了下肩。
“别动。”
百里浔舟立时便不动了,无声地轻轻吐着气,肩背肌肉依然紧张地绷紧。
於痕向下没入后腰,封眠轻轻抵着他的脊骨一推,轻声命令道:“趴下。”
百里浔舟顺从地向前趴靠在引枕上,便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裤腰向下拉,惊得他险些弹坐而起。
他蹬着腿,捂着后腰,半转过身来,像一只受惊的狼犬炸了毛,圆睁着一双原本锐意十足的眼,显出几分无辜懵然,期期艾艾说不出话:“你、你……”
脱他裤子干什么?
封眠被他吓了一跳,手还悬在他腰的位置上,张嘴打了个磕绊:“有、有伤……”
百里浔舟心下狂跳,面上通红,暗暗埋怨父亲打的不是地方,怎么能,怎么能……
他是存了些使用苦肉计顺带展露一下美人计的小心思,可怎么能,怎么能……
两人都垂着眼,一时谁也没敢看谁,空气渐渐粘稠得像是被倒了一锅糖浆一般。
笃笃,房门突地被敲响,接着传来轻衣一板一眼的声音:“世子殿下,有军情上报。”
裹着屋子的透明气泡被戳破,粘稠的糖浆汩汩流走了。
屋内的两人回过神来,百里浔舟提着裤腰站起来,耳后热气未消,觉得自己方才的反应实在是大惊小怪,丢脸至极。
他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不过夫妻之间脱一下裤子上一下药,做什么跟被揪住了尾巴似的?
明日,明日定要去父亲书房中将他藏起来的禁书翻出来研读!
百里浔舟兀自平复好心中山呼海啸的情绪,不舍道:“那我先出去一趟。”
“嗯,嗯,药也上得差不多了。”封眠胡乱地点头,将金疮药搁到榻上,正准备帮百里浔舟穿衣,就见方才还说胳膊抬不起来的人已经迅速穿好了中衣,指尖正灵巧地将系带打结。
“你胳膊没事了?”
百里浔舟动作一僵,缓缓地落下双手,露出意外的神色,无辜地看向封眠,“就好了一下,现在又不好了。”
“……”
看来这胳膊的好坏,全在他一句话之间。
封眠未戳穿他,上前替他穿上外裳,束好革带,两手勒着革带一扣,才意识到他的腰有多劲瘦有力。
指尖痒痒的,有些想摸一下。
封眠忍住,正要抽手离开,百里浔舟骨节分明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几乎将她的手包在了掌心。
他温声报备道:“你早些休息,待会儿若是忙得太晚,我就直接宿在营中了,明日再回来。”
封眠点了点头,百里浔舟才依依不舍地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回头叮嘱:“你今日没怎么吃东西,待会儿让人送一碗热羹来,暖一暖胃再睡,可好?”
“好。”
百里浔舟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等在门外的轻衣心下还泛起嘀咕:世子殿下今日动作真慢。
夜深,屋内习惯性地留了一盏灯,厚厚的灯罩罩着,只发出微如萤火的一点光来。
层层垂落的床幔之后,穿着月白寝衣的封眠将被子拉至下巴处,闭上眼睛睡觉。
“我不认识安乐公主,我只认识你。”
刚一闭上眼,星月之下百里浔舟说的那番话就在她耳边响起。
她睁开眼,盯着头顶床帐上绣着的榴花花纹。时隔几日,终于在熟悉温暖的床帐间躺下,松懈下来的大脑便开始反复回想这几日百里浔舟的一言一行。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封眠翻了个身侧躺,盯着眼前的手指,又想到今日给百里浔舟上药时,看见的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而漂亮,细而不弱的腰侧似乎还有腰窝,很漂亮。
她蓦地羞红了脸,低头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双脚在床上蹬了蹬被子。直到感觉呼吸有些困难了,才重又探出头来,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
冷静下来,她开始觉得百里浔舟很有问题,大婚那日她主动要给他上药时,他还百般不愿,今日竟还装着胳膊抬不高,骗她帮他脱衣裳。
他肯定不对劲。
但封眠于情一道,实在没有什么实践经验,虽然很想问他一句“不和离了吗?”,却也不知怎么问出口才合适。
封眠就这么念着一桩心事,在脑海中胡思乱想了些情境,慢慢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封眠正用早膳,忽来人通传说傅辞偃求见。
这么一大早,他有什么要紧事?
侍女领着傅辞偃进来,他穿一身玉簪绿的细麻直裰,一条深色皮革腰带利落地束出窄腰,懒散地晃悠了进来,如同进自家后花园一般自在。
封眠礼貌地问:“可有用过早膳?”
“未曾。”他不客气地在封眠面前坐下,“既然郡主相邀共用早膳,那我便不客气了。”
封眠:……
她只问了一句可有用过早膳,哪里相邀了?
罢了,她咽下一口汤羹,问道:“傅公子一早过来,是有何要紧事?”
傅辞偃慢条斯理地剥了个蛋,道:“我是来辞行的。”
封眠一怔,这才想起与傅辞偃本就是在黑石沟意外相遇,他并不是她的亲朋好友、手下属官,自然是会走的。
傅辞偃这人其实并不多讨人喜欢,但不知为什么,听他说要离开了,封眠心下还有些舍不得。
到底也是相处了好几日,又一道历过疫病,也算得上是共患难过的友人了。
天地茫茫,以后未必有机会再见,
“若你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可着人给我传信。檐下挂着‘封’字牌的……”
“都是你名下的店铺。”傅辞偃截了她的话头,眼底漾起几缕笑意,“我知道。你铺子开得很不错嘛,北疆半壁商户,都快成封家的了。”
言语间,竟似是有些骄傲。
封眠觉得有些奇怪,没太往心里去,又问道:“你要去何处?可需要派人送你一程。”
“去盛京,见一见故人,郡主不必相送。”
说这话时,他身上那种浮荡公子的气息蓦地沉静下来,整个人显得深邃了许多,如云遮雾罩。
“日后或许不会再见了,此物送予你……”他说着,将半握着什么东西的手伸向封眠的方向。
“住手!”
凌厉一喝自院门方向传来。
封眠扭过头去,便见见百里浔舟手持弓箭出现在院门口,箭尖对准了傅辞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