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沈涛松紧的眉头才松开了些,王琴还不算彻底没救,他理了理被王瑞扯皱的衬衫,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居高临下地瞪着这群泥腿子亲戚。
“还不滚?!”
一直站在门卫室阴影里躲太阳的李芳搀住准备撤退的王瑞,转身对王琴留下一句酸溜溜的话。
“小妹,以后你别有事没事就往娘家跑,我们虽然是庄稼人,可也没你那么闲。昨晚上说得那么惨,今儿来了让我们白忙活一场,你倒当起好媳妇来了,我们今天来是为了帮谁啊?啊?都成了你哥哥的不是了?这大毒日头晒的,水都没喝上一口,仇可算结上了,你又转头向着你男人去了,赶驴似的赶我们,耍人呐?”
嘴角挂着冷笑,白眼一翻,李芳跟在王家人身后溜了。
王琴无地自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里外不是人,后悔自己怎么半路清醒了,要是一直冲昏头脑,就不用面对现在那么多人的眼光了。
“那…老头子,”王琴惶惶不安地陪着笑脸,“挺长时间没回家的了,我回家收拾收拾去…”
“滚——!!!”沈涛大狮子吼。
戏散场了,大楼里的人头乖乖地缩了回去,窗户关好,楼道里的人也都快速地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王琴是他人生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如今她连自己最后一点价值也亲手抹除了,沈涛再无犹豫,心里下了决断。
等沈时找到丁思南,把家里的窟窿给补上,他也要把三十年前没踹出来的那一‘脚’补上。
沈涛走进门卫室,借用了门卫的洗手间整理仪表。
他不能这个样子直接走进大楼里,在还能够挽回的地方尽力弥补一下吧。
望着镜中的自己,右脸的红肿在冷水的刺激下消退了一点,衬衫上的脏污用清水没法清洗,只好回宿舍去换一件衣服了,重新洗把脸,头发梳一梳,深呼吸——吸气——吐气——再吸气…
沈涛走出门卫室,重新踏入耀眼的日光里。
“老沈。”
这个声音如一道电流从脊椎窜到了沈涛的脑后。
“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林镇长冷静的指令如一道冰锥从沈涛太阳穴刺下去。
林丽回来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老陈没说啊…
沈涛感受不到炙热的酷暑,他好像被泡在了冰水里,一阵一阵的冷颤沿着他的后背爬上后颈。
林镇长看沈涛面色惨白,以为老头子怕冷,便把办公室的空调温度调高了两度,又给沈涛一条自己的披肩,夏天在空调房里待久了,怕感冒常备在旁的。
沈涛僵硬地接过。
“老沈,你坐呀。”
林镇长的脸上似乎看不出异样,给沈涛倒了一杯茶。
林镇长是一年前调过来的。
上一任镇长退休后,单位里面呼声最高的就是沈涛补上,可是几年前全国掀起了口口改革之风,混资历的老路被突然截断,沈涛恨自己走运了一辈子,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掉链子。
做他领导位置的居然还是个女人。
还想靠论资排辈是铁定行不通了,就单说年纪,还不知道谁先把谁熬走呢。
沈涛手捧着茶杯,热气直冲上脸颊,驱散了紧紧围绕着他的寒气。
“老沈,你是冲在扶贫工作第一线的老人了,应对任何突发状况理应有丰富的处理经验,刚才你在外面如此失态,令我很失望!”
茶杯晃了晃,滚烫的茶水溅在手上,沈涛一声没吭。
他居然叫一个女人训斥了,而且还是一个比他年轻的多的晚辈。
“是…是我冲动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没管好家里人…”
“不论你家里有什么事儿,也不该牵扯到单位来胡闹!”
林镇长忽然严肃起来,语气强硬就像教导主任在训斥犯错的学生,沈涛的脑袋重的抬不起来。
“单位里多少双耳朵,多少只嘴巴?现在是什么时期不用我提醒你了吧?你怎么还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发生的第一时间就应该驱逐出去,消除影响,怎么还…”
林镇长瞪了他一眼,眼中充满嫌弃,“你倒还跟她们有来有往的,说了那么多粗鲁低俗的话。”
“还句句抨击农村人,又是对自己家人恶言相向的,这对于我们为人民服务的形象有十分毁灭性的打击!不要忘记,我们的职责就是要为老百姓服务!这个镇上人人都是农民出身,你说那些话,叫大家以后怎么看待我们?要是被有心人上去告上一状,你让我怎么替你解释?”
“我经常要去市里出差,除了我,单位里你就是当之无愧的二把手啊,很多时候下面的人更服你,更以你为表率,所以有你在我一向是很放心的。”
“可是今日看来,老沈,你真的是老了。”
沈涛现在才知道,事儿没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都觉得能明辨规则,处之泰然。
林镇长这一套话术,沈涛自己就用过很多次了,用来处理一些让自己不满意的下属,起承转合,先抑后扬再抑,沈涛几乎倒背如流。
如今轮到他头上,分明就是熟到烂在肚子里的的套路了,可是林镇长一扬,一抑,就像把他的心高高吊起,又重重抛下。
这样刺激的‘审问’对于一个血压本来就不稳定的老头而言,实在是一种酷刑。
还不如给他来个痛快的。
沈涛用力掐住虎口,试图用自己的节奏抢过主动权:“是的,我明白…镇长,其实这件事我有苦衷的…”
林镇长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他,目光冷冽。
“你还没有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吗?平心而论,这件事情处理的很不好。这么多人都看见了,我有心替你瞒着,恐怕也瞒不住。这样吧,我给你批个长假,你呢,先写一份两千字的检讨交给我,等我通报了上面,等候上面的处置,在结果出来之前,你就先不要来单位了。”
停职处分?
这也太严重了吧!
只不过就是家里人来闹了一场,吵了一架,顶多丢的是他沈涛的脸,关单位什么事?关他的工作什么事?
她只是个年轻的镇长,来之前镇上最难啃的骨头都已经被前人给啃掉了,往后的仕途肯定比沈涛好走多了,至少不用亲自去基层一线和那些底层贫困户纠缠。
在单位里,每个人都会犯错,这是人之常情。
大家心照不宣,只要不是根本性问题,大部分人都会在这个单位相处一辈子,何必计较呢?今天你为难了他,保不齐明天就会落在他的手上。
更别提沈涛并不是单位里面的小卡拉米,他是二把手,是全单位资历最老的人,碰他这样的老资历一般都是单位的禁忌,能行个方便就行个方便,谁都不愿意得罪的。
沈涛感到费解,对上林镇长不容置疑的目光。
他忽然明白了,原来是想借刀杀人。
“你凭什么停我的职?我在这个位置上十七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镇上155户人家的脱贫工作都是我主导完成的,还有当年说服村民拆猪圈修公路,差点出人命,要不是我出面沟通,能这么顺利?能给我们单位换来第一块‘先进’?扶贫工作里头的讲究大着呢,可不是去市里面开开会就能做好的…”
“我这么多年劳心劳力,大家有目共睹。就因为今天这么一件小事,你就要停我的职?我堂堂副镇长,你说让我走我就走啊?”
一定不能走。
他要是不能在单位盯着,万一哪天被发现了账务亏空的事情…那就算是千年的道行、万年的资历也保不住饭碗了。
林镇长厉声道:“老沈,你还不服?”
“正是看在你过去的付出上,我已经对你网开一面了。隔壁镇的书记,也是个老资格,跟你年纪差不多大,马上就要退休了。他家儿子谈婚论嫁要买房,逼着他跟单位借钱,在单位闹了一场,结果怎么样?房没买成,一家子成了单位的笑柄,老头办了提前退,名义上还是给他保住了面子,实际上待遇全部降了一级,半辈子白干!”
她一通话把沈涛吓唬地愣愣的,语气又委婉下来,表达自己的无可奈何。
“你以为我这头不追究,就能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了?干咱们这行的,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应该比我清楚啊。你放心吧,我明天还要去市里开会,到时候我会和上面替你多说几句好话的。”
沈涛心凉了,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玩什么聊斋?
这女人摆明了是怕他的事提前被人捅出去,牵连到自己,所以先下手为强,还能立个‘主动纠错,不包庇下属’的美名。
最近反贪查得严,一直在乡镇周围的市里面开展,还没有听到消息说下乡镇了,她该不会是自己有点见不得人的勾当,就想把他顶出去吸引火力吧?
可是,前车之鉴摆在眼前,隔壁镇的书记仅仅只是因为家里人来闹了一场,可他不同,他是真的亏空了单位账上十万块钱的…
沈涛整个人虚汗直冒,看上去状态比刚进办公室时更差了。
林镇长皱了皱眉。
她可不想这老头在她的办公室里出点什么事儿,晦气。
“老沈,我这边也没别的事儿了,你先回吧。别那么紧张,都是小事儿,有我呢,上头领导也都是有家有室的,肯定能理解你的。你就好好地回家休息几天,太太平平地等退休吧。”
沈涛走出来时,背影佝偻,仿佛老了十岁。
老陈在他的办公室里等他。
“老陈,你叫陈康帮我把检讨写了,两千字,让他加班,我急着要。”
两人周身起了烟雾,沈涛从中华烟盒里抽出一根又一根,眉头紧紧地搅在一起。
他不认命。
他的人生字典里就从来没有‘认命’这个词。
现在人不还好好地坐在这个位置上吗?林丽装腔作势发几句飚而已,做不得数。
可是沈涛这心里头,依然止不住地发虚,好像即将要大难临头似的。
“老陈,你在市里人脉广,林丽到底是什么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