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姿不再卖关子,从匣子夹层中取出一张纸,双手送到胤禛面前。
胤禛凝视她半晌,才接了过来,只见纸上写着,“谨将古方琉璃之法,融汇今法,革弊鼎新,作《新造琉璃方》如下,既存古韵,复增工效,成本可降三成,质坚透如冰玉。用材……”
白石英砂百斤,硝石廿斤,牡蛎灰十五斤,铅丹八斤,石胆三钱……
胤禛不懂工艺,但这张《新造琉璃方》写得清楚,成本可降三成。
不等他沉思,晏姿又道,“这只是初步的改进方,林家在景德镇的私窑还在试验,海外传来的造琉璃法,与我们本地的工艺结合,想来,降本至五成不在话下。”
胤禛将方子放在桌上,一手按着,笑问道,“林大姑娘这方子就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不好好握在手里,送给我作甚么?”
胤禛早已想清楚了,这姑娘显然事先不知他会出现,本想将方子交给李卫,经李卫手再将方子进献给他。
他来了,自然省了一手,方子直接交给了他。
胤禛手指不紧不慢地敲击着桌面,“难道说,林大姑娘遇到了什么麻烦,要用这方子买平安?这可奇了,林大人为皇上心腹,在皇上面前比我这个不成器的皇子可体面多了。什么事,不能上奏与皇上?除非……”
除非这麻烦跟皇上有关。
晏姿目露哀伤,端正道,“四皇子已有猜测,我便直言了,日前家母病逝,家严本要留我姊弟在家中守制读书,不想过了数日,忽然称外祖母思念,将我姊弟三人送到了神京……”
胤禛身体微微前倾,他已听出其中的关键,致使林海言行前后不一的原因,便是他出现了危机!
盐政作为国家税收的重要来源,其争斗残酷程度不亚于朝廷斗争,甚至犹有过之。
李卫也听出林如海遇到了麻烦,下意识望了眼胤禛,然后强自按捺焦急的心绪。
晏姿缓了缓,将喉间的哽塞压了下去,才接着道,“如四皇子所说,家严一身荣耀系于皇上,除了他,谁能逼得家严……”
胤禛垂眸,不去看她的泪眼,心却被那低声抽噎逼得一颤一颤,情绪一阵烦乱。
待晏姿强忍住抽泣,恢复呼吸,胤禛才问,“那这张琉璃方子又有什么用?他能叫皇上不再逼迫林大人么?”
晏姿朦胧地望着胤禛,眼中似蒙着一层纱,“民女想借四皇子之手,将此方献于皇上,这方子能够产生巨大的利益,虽难以比肩盐税,却也不少,若能解了皇上手头之急……或有一线转机。”
胤禛拿起方子,从头至尾细细读了一遍,“这方子,确实可行?”
晏姿连连点头,“四爷若不信,我那里有管事来的信,可一并交给您!”
李卫在旁急切道,“爷,您就帮我外甥女这个忙罢,这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欺君可是杀头大罪,她怎敢以此戏弄爷呢。”
晏姿也期盼地望着胤禛。
胤禛抬眼,眼一花,见到两双相似的眼睛期盼地看着自己,再一眨眼,那两双眼又各自分明了。
一双来自楚楚可怜的姑娘,一双来自他那油滑奸诈的属下,胤禛心中一阵恶寒。
慢条斯理地将方子折起来收进怀里,胤禛道,“此事,我尽力为之,若不奏效,姑娘可不能怨我!”
喜得晏姿忙道,“不怨,不怨!四爷肯帮我,就是大恩,余下的,交给老天定夺罢!”
当下又叫人换了一碟新鲜果子,火炉上烤的栗子也开了口,听露去唤了两个小丫头来,帮着剥了壳。
又就着茶果聊了些神京逸闻。
还是胤禛觉得时候不早了,与李卫道别而去。
临行前,李卫不忘对晏姿保证,一定常来看着这些“做工的人”。
出门上了马车,胤禛拍了拍下摆沾上的浮土,笑道,“你呀,难道没看出人家宅里短时间没动工的打算么?你去了,要看着谁?”
李卫摸不着头脑,“这是为何呀?”
胤禛道,“要动土的人家,得先祭祀祖先,请大师看过风水才能开始,他们家没做过仪式,男丁都不方便,动土且早着呢!”
李卫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胤禛回到私宅,一面洗漱更衣,一面吩咐李卫,“你去,照方采买原料,在京郊找一处合适的窑,先做一批成品出来。注意,别漏了方子。”
李卫点头,便要往外走。
胤禛又叫住他,“不问我为什么?”
李卫拿着方子笑道,“自然是手上有了东西才好向皇上进献,若是就这么一张破纸,过几日不定就丢到哪里去了。”
胤禛满意地点头,“去吧!”
晏姿回到荣国府,先去贾母处请安,才回房更衣洗漱。
黛玉亦步亦趋跟随左右,不时蹦出一个问题,“去哪儿了?”
“旧宅好不好看?”
“我还要跟姐姐住一个院子。”
晏姿揉着她的头发,嘴里应着“好”。
洗漱已毕,晏姿换了家常的衣裳,倚在榻上,向黛玉招手。
很快,姊妹俩便滚到一出,晏姿将黛玉搂在怀中,低声问她,“今日跟姊妹们做了什么?可有甚么新鲜事?”
黛玉想了想,“念了洛神赋!我听探春说,二舅母一母同胞的姐妹将上京来,届时会住进荣国府,我们又多了位姨妈!”
晏姿冷嗤一声,“娘亲舅大,若是没有舅父就算了,偏偏有,还要住到姨妈家里……”
黛玉眨了眨眼,“姨妈家里有位姐姐,我听人叫她‘宝姑娘’甚么的,想来那位姐姐闺名中有个‘宝’字。”
闺中世界很小,来一个陌生人,便会成为女孩们很长时候的谈资,晏姿无法说新来的这家人对你不友好,只是掐了把黛玉水嫩嫩的脸颊,“等人来了,不就知道了么?现在急也无用,还是说,玉儿看腻了姐姐这张熟脸,迫不及待要与那脸生的姐姐亲热一番?”
黛玉急了,忙摇头道,“不是,无论是谁,都越不过姐姐在我心里的地位!”
姐妹俩腻歪了一会儿。
午歇起来,晏姿坐在西洋镜前梳头,听露进来,一面收了桌上的茶盏,一面说道,“听说,府里正在收拾东北角上的梨香院,供远来的薛姨妈家落脚。”
晏姿随口问道,“梨香院,谐音‘离乡’,寓意有些不佳,那里原来是做什么的?”
听露道,“说是荣公暮年静养之所,荣公去后,锁了好多年了。”
堂堂荣国公,哪里静养不好,去了东北角上,那里临街,周围又是下人排房,见鬼的清静!
晏姿双手交握支在下颌上想了一会儿,不过,建筑是在变化的,或许荣国公当年住在里头时,临街的门还未打通,也确实清静。
她记得当年读到这里时,曾接触到两种解读之法。
一是“荣国公在梨香院静养”其实是预感到死亡之期将近,特意搬到东北角上,这是因为大家族的房屋风水往往是高人看过,主院正在整个宅子的中轴线上,在主屋死亡会冲撞宅子的风水,为了子孙后代着想,荣国公便从主屋搬了出去。
二是一种象征意义,梨香院从勋贵养老之所到商贾暂居地,再到优伶嬉闹处,最终成为薄命妾室停灵之地,不断降级的链条正是贾府衰败的缩影。
即,当年荣国公搬到此处开始,贾家倾覆的倒计时便开始流动了。
从勋贵逝去到权利真空,最终后继无人,梨香院暗示了贾家败亡的原因。
晏姿叹了口气,那么居于其中的薛家,在贾府败亡的过程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伤春悲秋了一会儿,晏姿起身,去整理书箱。
家里的事情有了一点转机,她暂时做不到更多,便想着消遣半日。
薛姨妈一家到时,晏姿与黛玉陪在贾母身边说话,她看得清楚,贾母嘴唇有一瞬抿成了直线,之后方才露出个客套的笑容,着人去传话,“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
晏姿心道,这才是真客气呢。
不过,贾府中针对此事早已完成一轮博弈了,即便不想留人,对于如今隐隐被王家寄生的贾家来说,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因此请人住在梨香院的命令由贾政处直接发出,按理,来客住在哪里该是王熙凤或王夫人做主的。
晏姿心中思忖着,又听外头有人传来“姨太太对太太说,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
贾母瞧着愈发不高兴了。
一来,在家中借住的亲戚,没有叫人家自费的,那是下等人的做法。可这姨太太一家又不是他们贾府愿意收留的,带着个不清不楚的杀人犯儿子住下,将政治风险全都转嫁到了贾家。
二来,什么叫“处常之法”?这是默认薛家一家子要在贾家一直住下去?薛姨妈用了这个词,一是试探当家人的态度,是否同意他们久住,二是已漏了底,显示出薛家已无家可归的困境,这比避难还不如,简直就是流亡。
三来,要长久居住在贾家,必须征得更高层的主事人如贾母或贾政的同意,薛姨妈私下里对王夫人说,这是赌姐妹情分,王夫人已预先答应下来,贾母难道能驳了她?那岂不是给薛姨妈看笑话?
晏姿已不敢抬头目视贾母的面色,在她猜来,还有更重要的第四点,王夫人贪图薛家皇商钱财,因而爽快地答应了薛姨妈,这也显示出贾府的财政出现了问题。
薛姨妈住进来已是不争的事实,不过片刻,贾母便收敛起不悦之色。
王夫人来贾母处,要引见自家姊妹。
贾母沉着脸盯了她好一会儿,方答应了。
于是薛姨妈献上各种土产酬物,与一家女眷都见了,又忙着治席接风。
薛蟠那边,拜见了贾政之后,听说是贾琏引着去拜见了贾赦,贾珍等人。
晏姿坐在贾母身旁,打量着薛宝钗,见她面如银盘,神色自若,半点没有不悦之色。
心中想起了前世,人们对她的种种评判。
有人爱她的行事作风,晏姿却喜欢不起来,那么多处于末世的女孩儿,谁不是泥潭中打滚,偏她要害人。
想着,她收回了视线。
不想,下一刻,薛宝钗朝她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