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姿礼貌地回过一个笑容,接着便转开了视线。
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晏姿以为家中父亲尚在,且宝玉黛玉之间多为小孩子玩伴样的感情,即便薛家铁了心营造“金玉良缘”的舆论,也不会把目光聚焦在黛玉身上才是。
听露时常在外走动,却带来了一个不甚好的消息。
“谁说的?黛玉不及?不及谁?”晏姿双眼含煞,一掌拍在桌子上,“都有谁?还有什么话,一并给我听听!”
甘雨提了一壶干果茶来,同情地望了一眼局促的听露。
“是……是那些婆子媳妇们说得,还说许多小丫头乐意去找宝姑娘顽耍,说她品格端方,容貌丰美……”
晏姿眉间一挑,“丰满是有了,脸盘子也挺大的,就是‘美’不知道何处而来,他们是何时瞎了眼的!”
并非晏姿对宝钗有成见,在她今生见识到的女子之中,不说别的,只贾家的三个女儿便各有千秋,她们是本家正经小姐,怎么没人夸耀她们的美貌品格呢?再说凤姐儿,泼辣精明,更是有一种难得一见的爽利美感,怎么没人夸夸她呢?宝钗跻身其中,容貌只能说“尚可”,至于品格嘛……是王夫人的威慑与薛家撒出去的银钱起了作用罢。
晏姿一向犀利,此话一出,屋里的几个丫头便低下了头,肩膀一耸一耸。
晏姿气得站起来不停踱步,这事虽恶心,但背后透露出的讯息还是教人心惊。
荣国府不止经济出了问题,原生秩序也正在崩塌。
礼教是什么?
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
黛玉作为贾政嫡亲的外甥女,贾府正统血缘亲戚,居然让位于外四路的薛宝钗,而薛宝钗住进贾府,无论再不体面,也是小姐,居然自降身份跟小丫头顽,主子没了主子样,类比君臣失格。
荣国府中,权利根基转移到背靠王子腾的王夫人姐妹手中,且管理集团分裂成两派,贾母与王夫人。
这样的家族,若是底子深厚还能拖一拖……不对,这一家子吞了林家留给黛玉的家产,才续命那么久的。
想到这里,晏姿更加生气了。
正巧,这时黛玉从外头回来,鼓着脸颊气哼哼地把自己敦在圆凳上。
晏姿一下子被萌到了,忘了生气。
“他们……他们怎么能在背后说人是非?”
晏姿理智回笼,双手将黛玉的小脸蛋捧起,“她们是不是说你了?”
黛玉委屈地点头。
晏姿手指摩挲着她圆润的脸颊,眼神却悠悠望向远处,“放心,姐姐给你找回这个场子!”
黛玉抓着晏姿的手摇头,欲言又止,“不可……”
这个时代对女性的压迫是很深的,一般而言,只有办了事的丫鬟婆子,才会得到主子的打赏,大规模打赏下人,必须有正当名头,如生辰等喜日,如宝钗那样便是隐性讨好,地位颠倒。薛宝钗敢那样塑造舆论是因为背靠王夫人,对下人有绝对压制,且她出身商家,奉行商人法则,用钱财换好名声对她再合适不过。
晏姿却不能学她,她最后的退路便是物色个好夫婿给弟妹当依靠,别的方面都可有瑕疵,唯独派头不能丢。
最好能想一个釜底抽薪的法子,叫薛家再也不敢招惹她姊妹俩。
晏姿沉吟一会儿,写了一封信,叫听露送了出去。
在金陵时,薛家的几位族老出面了结薛蟠的官司,联合证明薛蟠得病而亡,死人怎么能继承家业呢?
因而官司一了,薛姨妈一家便收拾行李上京,在京中,至少还有几间铺子,以及内务府的差使。
薛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那张内务府的承差文书,可维持薛家在商场的虚面子。
跟皇家做生意,不是那么容易的,首先得有内务府的官方批文,表明薛家有资格承担内务府指派的采买任务,其次得有承差文书,写明采办物品、数量、预算金额及完成期限。
接着,薛家需自行垫资采购,后凭单据报销,或者背景强大的皇商们,可预支部分款项作为采办本金。
以薛家的地位,远远达不到那个地步,只能老老实实地垫资采购。
采买来的物资进了内务府,并不能立即结款,为防止冒领款项,薛蟠支银时需带着其他皇商或官员签押的保单而去,验明身份后,提交禀贴,列明支款缘由,金额及依据。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审核,内务府底层书吏核对过单据的完整性及提交金额是否吻合后,广储司的郎中等官员还需复核,查验承差文书有效性,档案里的历史账目是否清楚,及担保人的有效性,最终由内务府总管大臣签字批准,方可支银。
单是审核过程,便需经历这三重流程,贿赂书吏宴请权贵是免不了的,最终能不能支出银子、支出多少、银子成色如何,还是个未知数。
晏姿要做的,便是在这中间的流程上,给薛家添个堵!
薛蟠自来了贾府,与贾府后辈们厮混,不到半月,便将人头混熟了一半。
贾府可不是什么重视清名的书香世家,隔壁宁府纵容之下,后辈们沆瀣一气,污浊不堪,以至于短短的时间里,引诱得薛蟠比过往更坏了十倍。
这一日,他正与新认识的朋友在酒楼设局玩乐,铺面管事匆匆寻了来,声称有事相商。
薛蟠不耐地与他在旁边屋子里见面,耳中听着隔壁玩乐的笑声,一面露出向往的神色,一面心不在焉斥道,“找爷都找到这里来了?有什么可找的?不才料理好内务府的差使嘛?”
管事神色焦灼,不住去抹额上的汗水,“大爷,就是内务府的差使出了纰漏,那边的书吏非说我们交上去的禀贴中,有些与往年对照不上!”
薛蟠一听,蹙眉问道,“历年都是一样的东西,怎么今年过不去了?是不是你们请客时漏了人?红封没送到位?”
管事的两手一摊,“我的爷,跟官家打交道,小的提着十二颗心呢,连门政上养的大黄狗,我都回回送两个肉包子去!”
薛蟠沉下心,原地烦躁地踱了两步,“什么纰漏,怎么改,那边可说了?”
管事从袖子中抽出一只半开的信封来,“说是先前为我们作保的皇商夏家,当家人才去世,这张旧的保书便失去效力了。”
薛蟠在椅子上坐了,气愤地拍了下高几,“唉,这些杀千刀的,往日尸位素餐,眼睛长在头顶上,何曾关心过这些微末小事,如今要整我,眼耳倒灵通起来!前几日才死的人,今日保书便不作数了!”
管事的虽焦急,一双眼却滴溜溜观察着薛蟠的反应,“这事儿倒也好解决,若能请贾大人或是王家舅爷出具个保书……我们在内务府行动便更加自如了!”
薛蟠一怔,他再不中用,也是历练过几日的爷们,他们一家狼狈奔逃到神京,作为亲舅舅的王子腾高升出京,王家却连个门都不叫他们进,若有舅舅能选,他家何必厚着脸皮以家业作饵进了贾府?
王子腾的分量是够了,但不是他这外甥轻易能借力的,贾家有姨妈在,倒是好说,只是不知他家要付出什么代价?
见薛蟠为难,管事悄悄垂下头去,撇撇嘴。
薛蟠沉吟一会,强撑着道,“这样罢,你先悄悄去打听打听,是何人拦下家里的禀贴,弄清缘由,免得换了新的去,又被为难,把人请出来,好好地吃一顿,喝些酒。得了消息,来向我报一声。”
管事拱手应是,退了出去,临出门时装作不经意地回头,正见到了薛蟠抓耳挠腮的模样。
薛蟠正烦恼间,隔壁房间的人见他久去不归,找了出来,没走几步便从敞开的大门间见到了他的身影,不由扭腰摆胯地迈进去,“大伙儿都等你这呆子呢,你这一走,简直把许多人的魂儿都勾走了!”
薛蟠顺势在他手臂上捏了捏,笑道,“你的魂儿呢?可也跟着我飘出来了?啊?”
这人哼了一声,“别闹,快回去罢,正是好玩的时候呢,大家都说去请个唱曲的姑娘来助兴——”
薛蟠立即道,“请!叫跟着我的小厮去,务必请个模样好,嗓音也好的来!”
说着,二人相携回了房间去,薛蟠心想,舅父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内务府即便有人使绊子,也不敢往死了得罪他,事情早晚会解决,当下倒不必过于忧虑!
于是又与众人饮酒听曲儿,天色晚了,也不回家,只带着众人转去了戏园。
外头的事情,晏姿知道得不清楚,不过事情吩咐下去,她只等着看成效了,尽人事听天命。
贾府内的日子比她在家中时悠闲不少,不必管家,整日除了整理京中铺子的账目,便是关注那间即将新开的绸缎庄,抑或在各姊妹处闲话家常。
迎春姊妹三个还在上学,黛玉年纪小,跟着去做了个插班生,回来时说先生只带着她们读些游记杂书。
晏姿便道,“这不是正合你的脾性?”
黛玉便又心满意足地去上课了。
除此之外,她与宝玉顽的最好,一来二人同住贾母处,离得很近,二来迎春似乎更喜欢新来的宝姑娘。
晏姿笑笑,迎春毕竟指着王夫人教导,自然对那边的宝钗更加亲近,何况她姊妹二人来了,占据了贾母的注意力,一定程度上,分薄了贾母在三春身上的目光,无论情感还是利益,迎春亲近宝钗都是意料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