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窗外忽然传来丫鬟的惊呼,恪敏推开雕花窗,见远处梅树上挂了只风筝,有感而发,轻笑道,“幼时,我也喜欢放风筝,阿玛怕我摔着,在地上铺了大片的绒毯,现在想来,也就一个屋子那么大,那时候却怎么也摔不出去!”

    晏姿望向她发间的金凤衔珠步摇——虽说前朝马皇后恩允女子大婚之时可穿凤冠霞帔,民间却依旧有顾忌,带凤形制的器物,多数出于内庭。

    晏姿捧着茶杯,忽见其中茶叶浮沉不定,就如她难以捉摸的命数,心里一阵烦躁,仰头将杯中茶水尽数灌下,却吃了满嘴的茶叶。

    恪敏诧异地望过来,晏姿只得讪笑,“走神了,这茶十分清新……”

    晏姿狼狈地吐出茶叶,恪敏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招来丫鬟,捧上温水及干净帕子,“你既喜欢这茶,我送你些,君山银针,宫里头也喝这个,不过我这些比不得贡品。”

    这茶冲泡起来,芽尖冲向水面,悬空竖立,然后徐徐下沉,再升再沉,三起三落,形如群笋出土,又像银刀直立。

    晏姿往日对这茶只觉寻常,今日心境上有了变化,竟将其视为知己,将恪敏所赠茶罐珍重地收起。

    暖阁外忽传来叩门声,嬷嬷进来回话,“格格,席面都备好了,何时开宴?”

    恪敏起身道,“即刻罢,就在外间。”

    二人起身,花厅里已摆了一张圆桌,四个冷碟,玫瑰卤子浸鸭舌、藕粉桂花糖糕、蜜饯金桔、蓑衣黄瓜。

    那黄瓜被雕成了如意形,瞧着十分精致。

    六个热菜,分别是火腿鲜笋汤、樱桃肉、糟蒸鲥鱼、山药煨麂筋、荷叶粉蒸鸡、蟹酿橙。

    恪敏招呼晏姿坐下,身旁虽有布菜的丫鬟,她却亲自用公筷搛了放到晏姿面前的碟子上。

    “这个樱桃肉,是苏州那边的做法,用红曲米染色的,你尝尝——”

    “这个蟹酿橙——”橙皮上雕着“福寿连绵”暗纹,恪敏用银匙轻轻挖开蟹肉,“看,还藏着一颗珍珠丸子呢!”

    晏姿照葫芦画瓢,舀了颗“珍珠丸子”,咬开是鹅肝馅的。

    主食是鸡髓笋拌御田胭脂米,餐后上的茶是普洱,配缅甸蜜蜡盏。

    洗漱之后,二人又回到暖阁,恪敏没正形地倚在软枕上,指尖把玩着一粒黑玉棋子,两人解了一阵棋谱。

    眼看天色不早,晏姿起身告辞,丫鬟伺候她穿披风时,恪敏走过来,灵巧地打了个结,“我今日说的话,你可要放在心上,关系着你的大事呢。”

    晏姿应了一声。

    往仪门走时,恪敏又送了一段,直到晏姿背影消失在穿堂处,她才百无聊赖返回。

    却在廊下遇到了身长九尺的二哥保绶,他身材魁梧,凶悍骁勇,眉骨处一道短疤,冷不丁见了,恪敏被惊了一跳,抚着胸口,埋怨道,“二哥也不出声,净吓人!”

    保绶望向她先前注目的方向,蹙眉道,“那是谁?怎么一副汉女打扮?”

    恪敏知晓他一向看不起汉人,连自己在家穿汉裙都会被数落,不乐意理他,转身就走,“不干你的事!”

    保绶长腿一迈,跟在了后头,“你是我妹妹,同何人交往,理所应当经过我的同意!”

    恪敏走得更快了,将人甩在身后,跑回了院子。

    保绶停步想了一会儿,叫人去打听。

    不过片刻,便有人就来回话,“是巡盐御史林海府上的大姑娘。”

    保绶听了,喜得一拍掌,“哎呀,林如海?那不是好事么?”

    说着要赶去恪敏院中,转念一想,又命人备马,匆匆出门去了。

    恪敏板着脸回到房中,还当今日会像往常一般,引来一顿说教,谁知等了半日,也不见二哥跟来。

    命人去打听,却听说保绶又匆匆出门去了。

    恪敏不由暗骂一声,“蠢才!定是又进宫去找太子献殷勤了,他怎么就不听劝?上头的人可还在呢,就冲下任使劲去了……早晚有一日,受到报应!”

    还有句更加僭越的话,她藏在心里不敢说出口——上头的那个是主子爷,这是万民皆知的,而毓庆宫的那个,现在看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将来何去何从谁能说得准?

    她一个闺阁女子,见不到主子爷如何宠爱那位,可她会看戏,古往今来,太子成功继位的不过五五开。裕亲王府是皇族近支,便是不急着捧太子的臭脚,一时半会儿也倒不了。

    畅春园佩文斋中,康熙皇帝正坐在御案后批阅奏折,屋子中四处静立着太监,却鸦雀无声,有那些进出奉茶添香的,也都弓着身子,一点儿呼吸声也闻不见。

    这时,李德全从外头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弓着腰,抬眼撇了下康熙,立即又垂下,低声道,“皇上,四阿哥在外头求见呢。”

    过了片刻,康熙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伸展了下腰背,喉间溢出放松的呻吟,下意识透过纱窗望着外头的天色,“叫他进来。”

    “是。”

    胤禛弓着身子进来时,康熙将方才批过的折子合上,随手放在已摞了不少的一沓折子上头。

    他手上捧着个匣子,进来便放在一旁,打了打马蹄袖,跪下扣头,不敢乱瞟。

    康熙叫了起,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捧进来的匣子,搓着手道,“老四,少见啊,你带这匣子来,有什么说道?”

    胤禛这才敢抬头,上、首的康熙戴着绒草面藤竹丝胎青绒便帽,帽檐镶着一粒黄豆大小的东珠,剪裁得体的石青江绸暗团龙纹常服袍,领口微露云纹缎边,腰间系着明黄涤织金纽带,悬白玉佩、火镰袋、槟榔荷包。

    这时稀奇地走了出来,“起吧,这里头装着什么,给朕瞧瞧。”

    胤禛谢了恩,捧着匣子放到旁边的高几上,笑着打开,“这东西,是偶然得来的,皇上瞧瞧喜不喜欢。”

    康熙定眼一瞧,只见匣子中放着块平板琉璃,角上似还有些杂质,四周用雕花木框包了起来,蹙眉拿在手中,上下左右瞧了个遍,“这琉璃有何稀奇的?即便你把它做成这古怪的模样,它也还是琉璃,变不成金子!”

    胤禛笑道,“皇上听儿子说,这琉璃是用新方子做的,取材十分廉价,比以往的旧方子成本降了七成。”

    康熙点头,若有所思,“那做成这平板的一块,又是为了什么?”

    胤禛道,“此乃下头人给的意见,若将琉璃覆于书画上装裱,能将其更好地保护起来,又或者,作为糊窗之物,比起纱窗、纸窗来,更加保暖透光。”

    康熙下意识看向窗上的高丽纸,这是一种用棉茧或桑皮制造的白色棉纸,透明白净且质地坚韧。他将平板玻璃举在一旁对照,“是比纸要亮堂!且不惧风雨。”

    胤禛察言观色,知晓康熙心情大好,趁热打铁道,“皇上,这种制作平板琉璃的法子也是随新造琉璃方一同记载的,价格低廉,原材易得,普及到民间并无压力。”

    康熙立即意识到了这其中蕴含的利益,又细细打量了一遍平板琉璃,越看越舒心,“那方子既到了你手中,怎么不想着自己造啊?”

    胤禛垂眸恭敬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方子的出现,全得益于皇上励精图治,圣烛明照,因而天工献瑞,方有此法,儿子焉敢私藏,故将其献于皇上。”

    康熙开怀大笑,连念了几个“好”字,接着又沉吟起来,“造窑还得是景德镇那边有经验,你说,该派何人去主理此事呢?”

    胤禛后背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表现得愈发大公无私,“儿臣以为,平板琉璃所得收益应当用于充盈内帑,其关系甚大,长远来看,价值虽难以企及盐政,却也与丝织品无二了,皇上务必要将其托付心腹肱骨之臣,以免得益外泄,肥了蛀虫!”

    康熙蹙着眉,目光悠远,心中“景德镇”“清廉”“肱骨”不断闪现,最终,一个人影愈来愈清晰。

    他叹了口气,“唉,若说心腹,林爱卿最得朕心,可惜他正忙于盐政——”

    胤禛手心冒汗,手指几乎僵持不能动弹,小心翼翼道,“儿子记得,巡盐御史不过一年的任期,也就几个月了,若即刻建造新窑,几月之后,林大人恰好可走马上任!”

    康熙沉吟半晌,微微摇头,“你不懂,这修建新窑之初,才是那些人大肆敛财的好时机呢。”

    胤禛垂眸,“原来如此,皇上见笑了。”

    康熙在堂中急躁得来回踱步,忽然道,“罢了罢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就让林爱卿去筹建新琉璃窑,只盼这新窑建成后……别让朕失望啊!”

    胤禛强自抑制嘴角的笑容,“以林大人的本事,必不会辜负皇上的期望。”

    出了佩文斋,胤禛失去了平日的镇定,一路走得飞快,直到在畅春园门口见到守在那儿的李卫,才矜持地放慢了脚步。

    李卫眼巴巴地迎上来,“爷,怎么样了?”

    胤禛斜他一眼,“你家爷出马,有办不成的事儿么?”

    李卫大喜,忙道,“那咱们别耽搁了,赶紧给我外甥女儿送信去,免得她挂心,还有我那姐夫,让他赶紧丢了盐政那烂摊子,收拾收拾赴任去吧。”

    胤禛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放心吧,皇上的人比我们快,至于林大姑娘那儿……”他拍了拍李卫的肩膀,“你将庄子上送来的各色孝敬挑一些,送到林大姑娘处,就当提前送她年礼了,手里宽裕些,也好过年。”

    李卫机灵地笑道,“爷送她的消息才是最珍贵的年礼呢!”

    胤禛一哂,又道,“她在外祖家住着,总要大手笔才能镇住底下的人,你记得送五百两金子、一千两银子,两大箱铜钱,倾成各种吉祥稞子,夹在礼物中送去。”

    李卫心中一惊,四爷今日真大方,要知道,他身上还没差使,不好受朝臣的炭敬,这些家底儿都是贵妃娘娘赏下来的。

    但见胤禛心情不错,李卫就把这疑问压在了心底,去挑年礼时,想着四爷都那么大方了,他难道还对自家外甥女扣扣搜搜么?于是尽挑珍贵的。

    最终瞧着礼单,满意得不住点头——

    活鹿二对(项系黄绒绳),黑兔四对,西洋鸭二对,鲟鳇鱼四尾,鹿筋二十斤(束以红筹),蛏干二十斤,御田胭脂米一斛,碧糯五十斛,可拆卸的玻璃炕屏,西洋自鸣钟,顾绣《雪涧双鹿图》,珐琅镶玉算盘,并胤禛特意交代的金银稞子与铜钱,装了十来辆马车送到贾府上。

    接到礼的晏姿头疼得很,一来,离年节还有大半月呢,没这时候送年礼的,二来,那些活鹿、黑兔,还指望她养在院子里么?三来,送那么多米,她一个大家闺秀难道要在院子里开火?

    这礼进了贾府,也不能再转到林家宅子去,那多难看。

    晏姿只得与凤姐儿协商,米送入了后厨,鹿和兔子暂时养在花园里,要吃时杀了。

    偏人家巴巴地送了礼来,晏姿还得回礼,于是拟了礼单送到林宅去,诸如“岁寒三友”香饼、松烟墨、腌渍佛手蜜饯、竹根雕笔山之类的,让管家酌情添减。

    随礼单的笺文是她亲笔所书——

    “谨奉

    芹献之仪,聊表葵忱:

    伏惟

    四皇子玉体金安。

    寒舍手制粗物,难登琼室,

    然松烟取潇湘之露,香饼收梅岭之霜,皆效野人献曝之诚。

    倘蒙

    哂存,则草木增辉。

    沐恩

    林氏长女谨具

    甲申年腊月十四”

    民间俗谓,进入腊月就是年。

    晏姿先前与凤姐儿合股的绸缎庄具名“云想阁”,已正式开业,有凤姐儿卖力揽客,又正值年节,云想阁的生意很不错,想来年后便可站稳脚跟。

    如今又收到胤禛的口信,知道林如海的死局解开一半,另一半,只待皇上旨意抵达,便可消解。

    乾清宫中,雪粒敲在琉璃瓦上沙沙作响,小太监们踩着云头履,将高丽纸窗悉数换成平板琉璃窗。

    日光倾斜而入,照亮了梁间新悬的万寿宝联,司灯太监以金钩挑起八十一盏料丝宫灯,灯壁上绘有《耕织图》,烛火摇曳间,农夫锄影竟在青砖地上活了过来。

    宁荣街早被年货堵得水泄不通,庄头们赶着马车,在雪地里哈着气,从街口向主街望去,沿街摆了一溜儿的年货摊子,泥塑的兔儿爷、花爆摊、花灯架、宜春帖子,一样一样地陈设出来,皆是做贾家族人生意的,一眼望去,满眼的红色。

    从腊月二十三开始,贾府上下都开始了扫尘,各院都将屋里的东西搬到院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清扫一遍。

    除去庄子上送来的年货,与贾府往来的各大勋贵人家也开始互送年礼。

    这样的时节,管家的凤姐儿是最忙的,晏姿这样的姑娘家却是最安逸的,裁衣裳、买胭脂首饰、给相熟的朋友也送一份节礼。

    腊月廿三要祭灶,厨房里烟气如云,麦芽糖熬成了琥珀色的浆液,府里的小辈们围在灶台前,黛玉手执竹签轻轻搅动着糖稀,糖液拉出透亮的金丝,琥珀光里映着慈眉善目的灶王爷画像。

    试过手感后,黛玉将琥珀糖浆浇进了梨木模具,又用竹刀轻轻刮去表面的不平。待糖温降下后,手上蘸了冰水揉捏,黄橙橙的糖团渐渐成了元宝形。

    宝玉四处乱跑,脸上不知何时沾上了煤灰,发间插了一支稻草,跳到黛玉身旁,“这个元宝给我可好?”

    袭人拿着手绢追在他后头,要给他擦脸,宝玉又跳开了。

    供案上,金锭糖排成了聚宝盆形状,玉兔糖卧在松枝间,寿桃糖尖上染了胭脂红。

    王夫人拈香拜了三拜,将最大的灶糖粘在灶君画像的唇上,画中的灶神被甜甜的雾气熏的眉开眼笑。

    供过灶王爷后,这些灶糖分到了各处,晏姿嫌弃甜腻,只略微尝了尝。

    宁府为长房,早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挂供奉遗真影像。

    腊月里,承安已停了课,只是不能在荣府居住,回了旧宅去,冷清清地独身拜祭宗祠。

    晏姿检点着备下的金银稞子,有梅花形的,海棠形的也有笔锭如意、八宝联春的。

    作为客居的姑娘,她是没多少人要打赏的,不过自个儿和黛玉房里的,贾母院里的,接着便是遇着拜年的丫鬟婆子们,散些出去。一匣子尚且用不了,何况有胤禛送来的几百两。

    晏姿把玩着精致的稞子,心道,李卫不愧是未来的第一宠臣,现在就那么受四爷宠爱,连带的她也沾了光!

    到了二十九日,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

    次日,由贾母这等有封诰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坐八人大轿,带领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归来,在宁府暖阁落轿。女眷们也都跟随在贾母身后,拜祭祖先。

    后贾母与同辈的妯娌们在尤氏上房坐了,女眷们按辈分坐了,喝了一回茶,便该吃年饭了,尤氏挽留一回,之后与旧年一般,将饭菜送至荣府。

    荣府这边,酉初摆供迎神,正厅八仙桌叠设三层供案,上层鎏金香炉供着“天地牌位”,两侧摆面炸空心塔。

    中层摆了五供果,苹果、佛手、金桔、桂圆、柿饼堆成宝塔形。

    下层摆三牲熟食,鸡、鱼、方肉,鱼尾贴红纸,示意“吉庆有余”。

    贾母率女眷们焚降真香,将除夕门神像覆于祖宗画像上,取“神护先灵”之意。

    戊时正,合欢宴才开了。

    晏姿打眼一瞧,常见的吉祥菜“水晶肘子”,皮冻透明如冰,寓意清白传家,“栗子煨鸡”,“利子”吉兆,“金银元宝饺”。

    又上了椒柏酒与屠苏酒。

    宴后,婆子们将芝麻秸铺满了庭院甬道,“踩秸秆”取岁岁平安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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