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毕宴散,薛家母女默然回转蘅芜苑。
那出《醉闹五台山》的心照不宣,仿佛石子投入深潭,漾起几圈涟漪便复归平静。
几日过去,薛家上下绝口不提挪移之事,照旧在贾府过着客居日子,仿佛那日戏台上的暗示从未发生过。
贾母闻听,只冷笑一声,对鸳鸯道:“我早该想到的,这一家子但凡知些羞耻、要点脸面,当初也不会那般硬赖着搬进来!”
她心下愠怒,偏生最重体面,又有王子腾与王夫人这两层关系横亘中间,许多撕破脸皮的话、扫地出门的事,终究做不出来,只得暂且忍耐。
宫中承乾宫内,药香袅袅。
佟贵妃身子略好了些,正思忖着如何向康熙开口提胤禛与晏姿的婚事。
心腹宫女在一旁轻声提醒:“娘娘,先时内务府送来的秀女册子上显示,林大人家的那位大姑娘,下月便要行及笄礼了。”
佟贵妃眼前骤然一亮:“及笄礼……这倒是个绝好的由头。”
于是趁康熙来时,精心梳妆,觑着康熙心情尚可时,婉转提及此事,言道林家女及笄,皇家若能有所表示,亦是施恩重臣之意,顺势便想请旨赐婚。
岂料康熙闻言,脸色却沉了下来。
他近日正为此事烦恼,太子胤礽刚为他麾下一宗室子弟请旨,欲求娶林晏姿,而另一边,林如海却早早上了密折,恳请康熙念其长女体弱、幼女失恃,准其自行婚嫁。
康熙本有意将林如海之女配与宗室,以稳固与宠臣的交情,太子这一插手,却立刻让此事染上党争色彩。
此刻见佟贵妃也为老四求娶同一人,不由哼了一声:“这个也要娶林家女,那个也要娶林家女,朕倒纳闷了,究竟是那林家的女儿格外惹人怜爱,还是林如海手底下那金山银山,更招人惦记?”
佟贵妃隐约知晓太子动作,更深知康熙心病。
她并不直接辩驳,只拿着绢子按了按眼角,声音愈发柔弱:“皇上息怒……臣妾这般操心,也是……也是自知时日无多,放不下老四这孩子。他虽还有生母德妃妹妹照看,可臣妾这养母的心……胤禛性子闷,不会讨巧,只知实心办事,若能得一位品貌出众、家世清贵的福晋相伴,臣妾便是闭眼也安心了。”
她说着,抬眼嗔怪地看了康熙一眼,“莫非皇上觉着林家姑娘太好,只舍得配给您心尖上的太子爷和他跟前的人,却舍不得给咱们老实巴交的老四?”
这番话说得极有技巧,既卖惨表露慈母心肠,又以退为进,暗指康熙偏心。
康熙自幼失母,对佟贵妃这表妹确有几分不同,见她病骨支离仍为养子打算,心下先软了三分,怒气稍霁,安慰道:“胡说什么,你的身子定会好起来,只是此事牵扯颇多,即便天家赐婚,也需问过父母之意,方显恩德。”
康熙回乾清宫后,恰逢林如海六百里加急密折送到,详禀新一批平板琉璃已押运上路,其数足以将宫内窗牖尽数更换,光耀宫阙。
康熙览奏大悦,顿觉神清气爽,想起林如海其女,又思及佟贵妃所言,觉得胤禛确是个合适人选,性子冷硬,办差勤勉,虽跟着太子却并非毫无主见之徒,将林家女赐婚于他,既不全然驳了太子面子,老四又未必全然听从太子命令,如此看来,这婚事倒真是两全其美。
隔日,他便踱至承乾宫,将允准之意告知佟贵妃,两人商议,皆觉待晏姿及笄礼后下旨最为妥当体面。
康熙旋即亲笔给林如海去信,信中先嘉奖其玻璃厂之功,继而笔锋一转,写道:“……尔女已至及笄,婚姻之事,朕亦时常念之,宗室子弟虽众,贤愚不齐,朕之四子胤禛,性情刚直,忠勤事上,颇类尔之风骨。朕观之,与尔女堪称良配,若成秦晋之好,必为佳偶。特此相告,卿意若何?” 字里行间,虽是询问,实则已是定论。
此刻,林如海正在扬州府邸中,亲自检视为晏姿及笄礼备下的冠簪礼服,盘算着如何上折恳请皇上赏下一件内造珠钗为女儿添福。
骤接密旨,展开一看,如遭雷击。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小心翼翼避开太子一党,最终女儿仍被圈入皇家藩篱,且是那位阴晴不定的四阿哥。
皇命难违,圣意已决,岂容臣子置喙?
他怔忡半晌,长叹一声,颓然坐倒,良久,才提笔疾书,寄往京中:
“晏儿览:家中俱安否?玉儿身子近日如何?饮食可还调匀?为父远念殊深。
汝之及笄礼在即,诸物已备,惟望汝平安喜乐。
近得圣谕,言及汝之婚事,属意四皇子胤禛。天威莫测,圣心已定。此事……汝可知晓?心中作何想?切盼回音。父字。”
信使带着这封沉甸甸的家书,星夜兼程,奔赴京师。
而贾府大观园内,尚是一片宁静,晏姿正为及笄礼做着准备。
不日,晏姿收到父亲来信,指尖微凉,心下了然——胤禛果然行动了,且雷霆万钧,圣意已决,再无转圜余地。
那一瞬,宫墙重重、规矩森严的景象掠过心头,带来些许窒闷。
然而,这窒闷很快被一种更强大的决心取代,既入局中,便要做那能在夹缝中生根、最终亭亭如盖的大树,为自己,也为玉儿、为承安挣得一方自在天地。
她当即提笔回信,言语含蓄却意图分明,暗示自己与四阿哥确有往来,父亲能从盐政繁剧与各方觊觎中脱身,转掌更能简在帝心的琉璃窑,背后不乏胤禛筹谋助力,请父亲万勿过于忧心,务必保重身体云云。
书信送出,她心中那块大石仿佛落了地,前路虽未知,心志却已坚。
及笄礼日,天朗气清。
贾府正院早已洒扫庭除,铺设整齐,贾母亲自坐镇,王熙凤从旁协理,一切井井有条。
初加——辰正时分,赞礼唱喏。
晏姿身着采衣采履,鸦青长发披肩,缓步出房,于厅中向观礼宾客行揖礼,而后跪坐笄者席上。
有司奉上罗帕和发笄,正宾吟诵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而后为她梳头加笄,那是一支素银嵌白玉的初笄,样式古朴。
礼毕,晏姿回房换上素衣襦裙,清新雅致。
二加——巳初,再出。
宾盥后,正宾接过有司奉上的发钗,乃是一支赤金点翠云头纹钗,祝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取下初笄,换上发钗,晏姿再回房,换上曲裾深衣,颜色是端庄的藕荷色,气质顿显雍容。
三加——巳正,三出。
正宾从有司托盘中郑重取过一支七宝赤金累丝凤穿牡丹纹偏簪,日光下璀璨夺目,祝辞声亦愈发凝重:“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加之于发髻正中。
晏姿最后更换上正式的大袖礼衣,乃是大红织金缠枝牡丹纹的云锦所制,华美非常,裙摆逶迤,尽显贵女风范。
随后置醴、醮子、聆训,一系列流程庄重繁复。
晏姿举止合度,仪态万方,观礼宾朋无不暗暗称赞。
礼成在即,宫使忽至。
佟贵妃身边得力的首领太监满面笑容,奉上贵妃贺礼,一对赤金蟠螭衔珠镯,并一支尤为打眼的五凤朝阳挂珠钗”。
那钗通体赤金,五只小凤盘旋朝仰中心一颗光华夺目的东珠,凤身点翠,羽翼分明,眼嵌红宝,华贵无匹,且形制已超逾寻常贵女所用,分明是宗室嫡妻或高位妃嫔方能享用的规制。
贾母一见此钗,瞳孔微缩,心下顿时雪亮——宫中对晏姿的去处有了安排。
王夫人、薛姨妈等亦是神色各异,席间私语嗡然,皆已猜到林家大小姐怕是不日便要飞上枝头。
果然,不出三日,吉时,銮仪卫校尉开道,宣旨太监捧着明黄卷轴,浩浩荡荡直至贾府门前。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闻乾坤定位,爰成覆载之能。日月代明,斯衍升恒之象。治道基于家齐,人伦肇于婚媾。兹闻巡盐御史、督理琉璃窑事林如海之女林氏晏姿,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闻之甚悦。今皇四子胤禛,年已逾立,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林氏待字闺中,与皇四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林氏晏姿指婚于皇四子胤禛为嫡福晋。一切礼仪,交与礼部、宗人府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宫里同时颁布的,还有为五阿哥胤祺指婚他塔喇氏、七阿哥胤祐指婚哈达那拉氏的旨意。
康熙帝并谕:“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祐、皇八子胤禩(等)俱已长成,朕心甚慰。着封胤禛为多罗贝勒,胤祺……(等)为固山贝子。尔等当益加勤勉,不负朕望。”
又命内务府、工部、礼部会同,于京城择吉地兴建贝勒府、贝子府,户部拨银,先行勘址规划动工。
圣旨一下,贾府上下震动,道喜声、羡艳声、乃至几分酸涩嫉妒交织不绝。
依制,晏姿既已指婚皇子,便不宜再长居外祖家,需归返林家京宅待嫁。
贾母虽不舍,却深知礼法如此,只得吩咐凤姐儿好生打点,将晏姿一应物件送回林宅。
不日,宫里佟贵妃与德妃处派下的教导嬷嬷便到了林宅。
四位嬷嬷神色肃穆,规矩极大,每日教导宫规、礼仪、应对,乃至皇子喜好、宫中人事脉络,一丝不苟。
晏姿知此事关紧要,沉心静气,认真学习,其悟性之佳、仪态之端,连苛刻的嬷嬷们也暗自点头。
林家旧宅一时门庭肃然,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备嫁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