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史湘云来贾府小住,依旧安置在贾母院中碧纱橱内。

    这日晨省,晏姿在贾母处见了她,湘云穿着件簇新湖绉掐牙背心,项上戴着个赤金盘螭璎珞圈,正挨着贾母说笑,一副娇憨模样。

    问过安,略坐了一会,黛玉便随晏姿回西厢房,坐在窗下炕上,一手支颐,神色有些寥落:“云妹妹先前来了,总同我一道住在碧纱橱里,夜里说悄悄话,联句对对子……如今她却常住蘅芜苑了,同宝姐姐越发亲近。”

    晏姿正对镜整理鬓边一枚点翠凤纹掩鬓,闻言回头,想了想道:“蘅芜苑地方阔朗,景致却偏清冷,从那儿到各房请安走动,一日下来,岂不是要陪宝钗行上三万步?”这话俏皮,黛玉忍不住“噗嗤”一笑。

    晏姿坐下,拉过她的手:“人与人相处,原讲缘分,有人是篁竹,清冷自持,有人是花朵,热闹暄妍。性子不投机,不必强求。”

    她语气温和,心下却明镜似的,史湘云年纪尚小,看不清内里乾坤。只当嘴上抹蜜、行事周到便是好人,探春几个与宝钗亲近,多少是因在王夫人跟前教养,不得不略作姿态,而史湘云,既看不透府中暗流涌动,又因自幼失怙,渴求暖意,极易被那点小恩小惠笼络了去。也罢,横竖等她们年纪长了,不必人说,便知道该远着那等唯利是图之人了。

    恰逢史湘云小住,探春做东,在秋爽斋摆下酒席邀众姊妹小聚。

    晏姿因处置几桩事务,去得迟了些。

    刚至廊下,便听里头宝钗声音含笑,清晰传来:“颦儿急了……”

    晏姿脚步一顿,眉梢瞬时挑起,她掀帘而入,环视席面,目光直落在薛宝钗身上,声量不高却气势十足:“颦儿是谁?莫非除了云妹妹,还有别家姑娘来访,我倒不知了?”

    席间霎时一静,宝钗穿着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端庄面容上一丝尴尬掠过,随即笑道:“林姐姐怎忘了?林妹妹小字颦颦,还是宝兄弟当年起的。”

    晏姿唇角勾出一抹冷笑:“我倒不知宝姑娘耳目这般灵通,那时节,薛家尚在金陵吧?千里之外贾府里一句笑谈,宝姑娘竟知晓得一清二楚。既知道了,便该明白,我不喜那名目。我自家妹妹,只盼她日日欢欣,为何要‘颦眉’?何况多少年前一句顽话,大伙儿早丢开手,偏宝姑娘记性绝佳,翻拣出来,还改个不伦不类‘颦儿’。乍一听,还当是琏二嫂子跟前平儿姐姐来了。黛玉年纪小,面嫩,不知那些不相干的人胡乱称呼,原不必应的。”

    宝钗镇定自若,拈起面前酒盅:“姐姐既不高兴,我往后不叫便是。”

    探春、李纨等人忙来打圆场,晏姿笑容愈发明艳,却寸步不让:“按说,今日是为云妹妹接风,我不该喧宾夺主,这般咄咄逼人,可诸位姊妹也知道,我这妹子在府里是出了名儿好性儿,软柿子似的,谁都能来捏一把。兼之我这人,向来不耐烦给那些背后中伤的小人好脸。有些人视作登天梯的,恰是我心中桎梏。倒也不必为此,背后弄些剑拔弩张的勾当。薛妹妹,你说是不是?”这番话,直指选秀与金玉之说,将宝钗那点心思剥得干干净净。

    薛宝钗沉沉看她一眼,面上一丝笑意也无。

    晏姿心下畅快,主动执壶斟酒:“罢了,我看今日席面甚好,我便自掏腰包,锦上添花,再添两道好菜,给姐妹们赔个不是。我这人性子直,藏不住事,也不肯自个儿生闷气。若有冒犯之处,诸位直言无妨,横竖大家都有这权利!”

    这顿饭,除却晏姿,众人皆吃得有些不是滋味。

    席至半酣,宝玉闻讯赶来,晏姿瞧见他,便笑吟吟转向宝钗:“哎呀,薛妹妹方才对着我们,半丝笑影也无,见了宝玉,倒眉眼也舒展了,笑模样也有了,可见这满屋姊妹,在你心中,竟抵不过一个宝玉分量?”

    宝钗脸色霎时难看至极,晏姿却轻飘飘道:“怎的?真生气了?不过顽笑话罢了。”

    这般拿捏情绪、倒打一耙,正是宝钗素日手段,晏姿今日一一奉还。

    她又对茫然宝玉道:“日后记得,叫我家黛玉,亲近些可称‘玉儿’,或是我新想的‘展展’——我只盼她眉目舒展,常怀欢欣,旁的乱七八糟的,一概不许胡叫。”

    黛玉面红耳赤,忙拉她袖子:“姐姐疼我,我岂不知?只当着这许多人,你不羞,我还羞呢!倒似我离不得巢的雏鸟一般。”

    晏姿反手握她,笑道:“可不正是如此?”

    宴散后,晏姿心气未平,径直吩咐林家管事,着手截了薛家铺子里几桩要紧生意。

    薛家如今虽勉强攀附元春,在京根基却远不及林家深厚,稍受挤压,便显颓势。

    王熙凤那头亦心领神会、投桃报李,借故狠狠发落几个嘴碎婆子,明言府里姑娘尊贵,再敢背后编排,定然重罚不饶。

    她自越过王夫人抄检几个豪奴家私,银钱充盈,腰杆硬实许多,虽开罪了王夫人,却也真正握了些权柄,不再只是徒有其名的“管家媳妇”。

    两下合力,薛姨妈房中灯烛,当夜便亮了许久,不过她住东北角上,再如何,也打扰不到晏姿头上。

    这日午后,闲来无事,晏姿便往贾母处去,陪着说话解闷儿。

    屋内只鸳鸯并两个小丫鬟在一旁伺候,静悄悄的。

    贾母歪在榻上,拉着晏姿的手,忽就笑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前儿你在那席面上,可是好一顿发作,字字句句都带着火星子,这性子,比凤辣子还烈上三分!在自家,还有我这老骨头给你兜着,若日后到了别人家,可怎么得了?”

    这话恰戳中晏姿心事,她虽应了胤禛,可一想到那规矩大过天、步步惊心的皇家,笑容便僵在脸上,眼神也黯了黯。

    贾母只当她害怕,忙搂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没事,没事!祖母日后定给你寻个顶顶宽容的人家,寻一窝子‘软柿子’,任凭你去作威作福,可好?”

    说着,便有意岔开话头,“眼瞅着再三个月,便是你的及笄礼了,这可是大事。我想着,定要办得风光体面,该请哪些人家来观礼捧场呢?你可有交好的姊妹,列个单子来。”

    晏姿这才略展欢颜,细细数来:“徐家两位姐姐必要请的,还有裕亲王府的恪敏格格,与我颇也算是旧识了。”

    贾母连连点头:“极好,裕亲王家的格格肯来,更是添光彩。”

    祖孙俩便商议起那日席面摆什么水陆珍馐,请帖用何种洒金笺,请哪位全福夫人做正宾,繁琐细节间,皆是长辈的疼惜与看重。

    正说着,贾母忽似想起什么,嘴角噙着一丝微妙的笑意:“说起来,薛家那位宝姑娘,生辰似乎也快到了,虽不是整寿,但客居在此,咱们也不好全然没表示。要不……也给她摆个小宴,略微热闹热闹?”

    晏姿闻言,抬眼正对上贾母的目光,那眼底深处哪有一丝真心贺寿的暖意,分明是看透世情后一点促狭的冷光。

    这哪里是生辰宴,分明是“鸿门宴”,是体面又不失礼数的逐客暗示,与明言“散伙饭”也无甚区别了。

    晏姿心下雪亮,抿唇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待到那日,贾母果真只拿出二十两银子与凤姐儿,叫她操办薛宝钗生辰。

    凤姐儿何等机敏,接了这烫手山芋,面上笑嘻嘻,心里早把这点银子掂量了七八个来回,暗叹这老祖宗敲打人的手段越发老辣,打狗都不肯给块肉骨头。

    戏台就搭在贾母院内,众女眷齐聚。

    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①

    贾母先就让宝钗点戏,宝钗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起身再三推让,席间却无人接茬,只得点了一出《西游记》。

    那台上锣鼓喧天,猴王翻腾跳跃,热闹是热闹,却终是些降妖伏魔的粗莽故事,非雅音正律。

    宝钗安静看着,唇边笑意温婉,想到那日贾母说王熙凤是“猴儿”,齐天大圣也是猴儿,可这猴儿再是神通广大,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去,在她心中,“如来佛”不是辈分最大的贾母,而是王夫人。

    接着贾母命凤姐点,她凤眼一挑,便点了出《刘二当衣》。这出戏文讲的可是个破落户刘二,穷困潦倒,竟将身上衣衫脱去当铺换钱,极尽酸腐滑稽之能事。戏中那“没人情味儿的当铺老板”“金钗”等若有所指的暗示,看得凤姐儿拍手笑骂,席间也哄笑一片。唯有薛姨妈母女,笑容便有些勉强。

    晏姿抽空儿瞟了瞟,莫名想到了后期邢岫烟在薛家当铺当棉衣的故事,与这出戏可不谋而合。

    贾母又让晏姿点,晏姿本不耐烦听这些咿咿呀呀,想让与薛姨妈王夫人,贾母却哼了一声,淡淡道:“……她们在这里白吃白听,已是占了便宜,点戏便罢了,你点你的。”

    晏姿便随意点了出热闹的《闹天宫》,旋即让与黛玉,黛玉点了一出清雅的,其后宝玉、湘云、三春、李纨等依次点了。

    待到上宴时,贾母又命宝钗点一出,宝钗沉吟片刻,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

    这花和尚任性胡为,最终离了山门,另寻去处,点此戏文,已是委婉表明心迹,已知雅意,愿寻他途。

    贾母听了,这才似笑非笑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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