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木箱子?”
“呵,姑奶奶刨出来给你当棺材板子!”
桑葵一边在腐臭的尸体堆里疯狂扒拉,一边用尽毕生所学问候着虎爷的祖宗十八代。
她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粗布短打,被冷汗和泥污浸得透湿,紧紧贴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上。
袖口和裤腿都被磨得破烂,露出布满新旧鞭伤和淤青的手腕脚踝。
惨白月光扭曲着残碑断碣,夜风鬼哭般尖啸,卷起浓得化不开的尸腐恶臭,熏得她胃里翻江倒海,恨不能大吐特吐。
“啊呸,啊呸呸呸呸呸!”
“死虎爷,臭虎爷,烂心肝的瘟神虎爷!”
“祝你吃饭噎死,喝水呛死,走路摔死,过河淹死,打雷劈死,生儿子没屁儿眼,生女儿满脸麻子,纳个十八房小妾个个都给你戴绿帽子!”
桑葵骂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吐沫横飞,仿佛这样便能够驱散她内心那极端的恐惧。
是的。
她现在很害怕!
毕竟任谁大半夜的被扒皮恶霸逼着跑到乱葬岗,在一堆腐臭尸体里扒拉几口丢了的箱子,都会觉得害怕的好吧?
可一想到虎爷狞笑的肥脸和扬起的鞭子,想到白水村的阿婆大叔们还在等她要回那笔救命钱。
桑葵就浑身发冷,也不由得加快了手上扒拉尸块的速度。
污泥混着不明秽物糊满了她本就脏污不堪的手背和小臂,新添的刮伤渗出血丝,混在污浊里几乎看不出来。
她恨恨地骂道:
“等姑奶奶活着回去,定要把你这王八蛋剁碎了喂狗!”
倏地。
桑葵手上动作猛然一顿,只觉后背毫无征兆地窜起了一股刺骨的凉意——
风声中……似乎夹杂了一丝极其轻微、却绝对不属于风声的异响!
就像,枯枝被踩断?
桑葵瞬间血液凝固,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完了!
箱子还没找到,倒先把命送在魔头手里了?
九幽阎罗。
肯定是那个杀人如麻、吸人功法的大魔头!
虎爷这个天杀的乌龟王八蛋,这下真要把她坑死了!!!
就在桑葵寒毛倒竖,心脏就快要跳出嗓子眼的瞬间。
一个清朗的男声突然毫无征兆地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响起:
“姑娘……”
桑葵仅是愣了一秒,就猛地抱头蜷缩成一团,如尖叫鸭一般毫无形象地吱哇乱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阎罗大人饶命!阎罗大人饶命啊!!”
“小的就是个刨坟找箱子的苦命人!又穷又没练过武功,身上半点内力都没有,吸了也是污浊您老人家的功夫啊!!”
“‘冤有头,债有主’,若是我真不小心得罪了您,那您就去找城东的恶霸虎爷吧!”
“都是那个天杀的王八蛋逼我来的啊!!!”
见此一幕,郭沧的眉头狠狠一跳,清冷俊逸的脸庞瞬间僵住,随即被一种极其荒谬的神情取代。
他刻意清了清嗓子,竭力用自己最温和、最无害的声音解释道:
“姑娘莫怕,在下……并非‘九幽阎罗’。”
“你若是不信的话,可以抬头自己看看!”
谁料桑葵一听这话,反而抖得更加厉害,头也埋得更低,声音带着哭腔:
“不不不!我不看!阎罗大人您别骗我!”
“江湖上都传您神出鬼没、幻化万千,换张脸什么的对您来说岂非易如反掌?”
“求求您高抬贵手,就当没看见我,小的我立马滚得远远的,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您老面前!”
郭沧沉默了片刻,强行抑制住自己转身就走的冲动,重新开口道:
“姑娘若不亲眼看看,又怎知在下是人是鬼,是正是邪?”
本以为这话一出,桑葵高低也要抬头看上一眼了。
可谁知……
这看起来可爱好说话的姑娘,偏生跟那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又犟种。
她声音高亢,态度坚决:
“不看!!”
“说了不看就是不看!”
“看了我这小命岂不呜呼?”
这话一出,郭沧便直接叹了一口气,拿她是彻底没辙了。
他略微抚了抚额角隐隐跳动的青筋,袍袖一甩,显然是抬步欲走。
谁料就在这时,却听桑葵一副豁出去的样子道:
“你、你要我看看也行,但是你得给我一枚,啊不,五枚铜板!”
“对,就是五枚铜板!”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郭沧缓缓转过身子,一抹荒谬绝伦,甚至带着点啼笑皆非的笑容自他唇边绽开。
他不再言语,而是伸手随意一翻,指间便已捻了五片薄如蝉翼、边缘锋利的金叶子。
下一秒,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极其随意地向外一拂。
“嗖!嗖!嗖!嗖!嗖!”
五片金叶子同时破空而出,从不同的角度精准无比地射向了桑葵抱头蜷缩的角落,在她面前整整齐齐地钉成了一排。
金光闪闪,晃得人眼花缭乱!
桑葵被那破空声吓得又是脑袋一缩,但见预想中的攻击未曾到来,她便大着胆子偷偷掀开一条眼皮缝,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谁知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之下,她立刻便倒吸了一口冷气。
在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确定不是在做梦之后,桑葵才用那双瞪得溜圆的杏眼一眨不眨地锁住了近在咫尺、排成一排的那五片金叶子。
她震惊到就连声音都劈了叉:
“我嘞个……金叶子啊!”
“还是五、五片?!”
方才那什么“鬼不鬼,魔不魔”的念头,瞬间被眼前这五道璀璨夺目的金光冲得七零八落。
桑葵像是怕有谁跟她抢似的,闪电般将金叶子捞进怀里,死死地按在衣襟下。
缓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掰着手指头,一脸认真地算了起来:
“一片金叶子能换……能换多少枚铜板来着?十两?好像不止。”
“唔……三三得九,四四十六,所以五片金叶子到底能换多少枚铜板啊?”
郭沧瞧着她掰着沾满泥污的手指头,嘴里还一直念念有词,越算那双圆溜溜的杏眼便瞪得越圆越大。
到最后……
几乎要喷出实质性的金光?
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看向了周遭残破的墓碑和横陈的尸首。
嗯……
是乱葬岗没错!
就在郭沧纠结着要不要出言提醒一下被金叶子冲昏了头脑的桑葵如今是什么场合时,却见桑葵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然后。
不管不顾地就朝着自己的方向扑了过来?
嘴里还喊着什么——
财神爷?
活菩萨?
金大腿?
就在郭沧皱眉疑惑之际,桑葵的表情则显得格外亢奋。
是的。
就在刚刚……
她突然什么都想明白了!
五片金叶子到底能换多少枚铜板,这重要吗?
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眼前这位随便一出手便是整整五片金叶子!
这不活脱脱财神爷在世,行走的金山银山吗?
只要能抱住这条金光闪闪的大腿,什么飞黄腾达、吃香喝辣,岂不是指日可待了?
呜呜呜……
感谢苍天,感谢大地,感谢坚韧不拔、永不言弃的她自己。
终于等到了金大腿,那些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无良恶霸虎爷欺凌的苦日子,总算是要到头了!
许是这念头太过强烈,此刻天地骤然失色,桑葵的眼中便就只剩下了郭沧那袭月白长袍的下摆。
大腿。
金大腿。
我来了!!
桑葵直直地盯着郭沧的大腿,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不管不顾、毫无形象地扑了过去。
见此一幕,郭沧清湛眼眸瞬间一缩。
竟意外觉得她扑过来时的样子,带着一股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的疯劲!
就是这瞬间的错愕,让郭沧的动作迟滞了半秒。
再加上他先前判断她并无武功,认为她毫无威胁,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对弱者不设防的情绪。
故而……
随着“噗嗤”一声闷响,桑葵竟以一种极其丑陋又极其诡异的姿态,成功地抱住了郭沧的大腿。
由于扑的太猛,扑的太急,扑的太义无反顾。
所以桑葵整个上半身便狠狠地撞在了郭沧的腿上,疼得她那叫一个呲牙咧嘴、眼冒金星。
但那不重要。
成功抱上了金大腿,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只见桑葵一边手脚并用地死死扒住郭沧大腿外侧的长袍,恨不能将整个人贴到他的身上,一边神经兮兮、语无伦次地展现着自己的“价值”:
“大腿!收下我吧!”
“我洗衣做饭包到位,端茶倒水不喊累,还能铺床和叠被。”
“要是实在不行的话,暖床……我也会!”
其实早在桑葵触碰到自己身体的瞬间,郭沧整个人便瞬间绷紧,柳叶眼里也覆上了一层冷到极致的寒霜。
他薄唇紧抿,一股精纯的内力下意识地就要透体而出,将这个弄脏他衣服还敢胡言乱语的家伙震开。
以他的功力,这不过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然而……
他周身虽依旧笼罩着那凛冽的寒气,却终究未曾出手震开她。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
她毫无武功,若他贸然出手,她轻则重伤,重则身死。
诚然,她冒犯了他,但到底罪不至死。
更何况……
郭沧目光一凛,不自觉地垂眸看向了桑葵死死扒着自己袍子的、骨节分明的小手。
她的手背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鞭伤和淤青,手腕细瘦到仿佛一折就断。
而此刻,这双脆弱的小手正用尽全力地抓着他,手指的关节因过于用力而泛着一抹惨白,带着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的彻骨绝望。
“暖床我也会”?
这样的荒唐话,怎么能从她这么一个这般凄惨又显然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口中说出!
非但让人感觉不到半分旖旎,反令人为她身上那种为了生存而不顾一切的卑微感到悲凉。
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飞快地自郭沧眼眸中掠过,快到好似本就未曾出现过。
最终……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压抑着的怒气,冰冷开口道:
“放手!”
桑葵闻言,浑身猛地一哆嗦。
她方才被金叶子冲昏了头脑,现下细细想来,眼前这位既有着将五片金叶子掷入地里的功力,想来要弄死她也当是易如反掌。
更遑论这里本就是乱葬岗?
唉……
刚刚还是冲动了啊!
不过还好,“抱大腿”是桑葵骨子里的生存本能,“当狗腿”更是她多年苦练的翻身绝技。
只见桑葵的脸上瞬间挤出了一抹极其狗腿、极其谄媚的笑容。
她仰头看向郭沧,便于随时看清郭沧表情,调整马屁策略。
“哎呦!息怒息怒,金主爸爸快快息怒!”
“是小的的错,小的该死,小的思虑不周,但是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小的我……”
话未说完,却又生生止住。
桑葵那张高高扬起的、堆满了谄媚笑容的脏污小脸,在看清郭沧面容的瞬间,骤然僵住。
所有的伪装、世故与圆滑在这一刻都轰然崩塌!
她死死地盯着那张她曾在画中见过的、清冷俊逸的脸,两只手也无意识地将他的衣袍下摆攥得更紧。
郭沧清晰地捕捉到了她这剧变的神色和骤然失焦的眼神,眸光骤然一沉。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听得她用那种带着浓重哭腔、却又比从前的任何一次呼唤都要情真意切的声音哭喊道:
“大侠!我可算是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