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葵眼神里骤然涌现的那种毫无遮掩的委屈和孤注一掷的依赖,让郭沧的心没来由地轻颤了一下。
他那双清冷深邃的柳叶眼骤然一凝,清越的嗓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滞涩。
“你……认得我?”
郭沧自知自己年少成名,又因相貌出众、行侠仗义,“玉面大侠”的名号更是声名远播。
这些年无论走到哪里,认出他,敬畏他,甚至是仰慕他的人都不在少数。
对此,他早已习以为常。
只是他觉得——
她总归是不同的。
这样情真意切的眼神,这一声如在绝望尽头抓住了曙光一般的“可算是找到你了”。
代表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人对于“大侠”的敬仰!
郭沧审视着桑葵,目光锐利,充满探究。
桑葵则仿若倒豆子一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叭叭个不停,似是要将她这些年受的委屈一股脑说完不可。
“呜呜呜,大侠,你都不知道?那个天杀的恶霸虎爷,他、他根本就不是人!”
“钱阿婆!就是村头住着的那个手很巧的钱阿婆,她老人家都那么大年纪了,全指着门前那一亩三分地活命呢!”
“可是虎爷的手下前几日喝醉了酒,竟直接骑马从她的菜地里踏了过去,把地里的东西踏了个稀巴烂!”
“阿婆上去理论,还被他们一把推倒,摔伤了腰,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好不容易请了郎中看看,可那地没了,却是连买药的钱都没有……”
她双眼通红,哭得直抽抽,泪水更是如同连珠炮一般噼里啪啦地往外砸。
“还有……还有李大叔!”
“李大叔就是因为性子倔,不肯给虎爷交那莫名其妙的‘平安钱’,竟直接被虎爷带着他的手下砸了家!”
“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但凡是值点钱的通通被他们搬走了,不值钱的就顺便打了砸了!”
“甚至就连李大叔家最后的那点口粮,他们都不放过,说是要打包带回去喂狗!”
桑葵的小手死死地拽着郭沧的袍角,整个人一边哽咽一边颤抖。
“呜呜呜……”
“大侠,咱们白水村的人,都快被那恶霸欺负得活不下去了啊!”
听见“白水村”三个字,郭沧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滞。
白水村……钱阿婆……李大叔……
他扯了扯嘴角,只觉这些熟悉又遥远的名字,如一根根尖锐的毒针一般,用力地刺向了他刻意冰封的记忆深处,将他拉回了那个他竭力想要割裂的痛苦过去。
是啊!
他早该想到的。
此情此地,除了白水村还会是什么呢?
郭沧微微偏头,目光不再与桑葵那充满控诉和期盼的泪眼相对,而是不动声色地开口转移话题道:
“所以……”
“你深夜来此,也是与那个叫虎爷的有关咯?”
桑葵闻言先是一愣,旋即便是重重点头,愤恨无比地开口怒骂道:
“对!就是那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坏得冒黑烟的畜生逼我来的!”
“说是要找什么樟木箱子,还要我来这鬼地方……”
“这乱葬岗死人多,阴气重,就连白天都阴森得渗人,更别说是夜里了,简直就是个大型的鬼怪蹦迪现场!”
“哼!要不是为了给村里的父老乡亲们讨回货款,就算是打死我,我都不来这鬼地方!”
桑葵小脸皱成一团,一边泄愤一般地踢开脚边一块碎骨,一边又委屈又挫败地抱怨道:
“但是我在这鬼地方都扒拉了半天了,别说是樟木箱子,就连木片都没瞧见几块……”
“那狗东西这么着急忙慌地逼着我给他找箱子,难不成是赶着投胎,打算用这樟木给自己和全家打棺材?”
听着桑葵的愤愤怒骂,郭沧的唇角不自觉地勾了勾。
胆子不大,骂起人来倒是中气十足!
正当他的目光落在桑葵那张糊满泥污却又格外生动的小脸上时,却见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一双杏眼陡然亮了起来。
只见她手忙脚乱地在身上那件破的不成样子的衣衫上胡乱掏摸着,而后献宝似的将一个黑黢黢、脏兮兮的物什捧到了他的面前。
她咧着嘴,笑得神秘兮兮:
“箱子虽说没找到,我却捡到了这个!”
“大侠,你见多识广,快帮我看看这东西值不值钱?”
郭沧闻言微微挑眉,心中不以为然。
在这乱葬岗里,除了枯骨残骸、破棺烂木,还能有什么东西?
就算稍有些值钱的,也多半早被人捡了去,哪里还能轮得到她?
但在桑葵期盼的眼神中,郭沧还是无奈地垂眸看了过去。
只是他的目光刚一触及那物件,原本清冷深邃的柳叶眼便骤然一缩。
那半块巴掌大小的令牌正静静地躺在桑葵的手心,通体漆黑,非铁非木,边缘处以一种极其特殊的工艺浮雕着一群狰狞扭曲、青面獠牙的恶鬼骷髅。
最重要的是——
那令牌的正中央,赫然刻着一个笔画诡谲、透着无尽邪气的“冥”字。
是九幽令!
郭沧伸手自桑葵的手中接过了那块代表着冥教中人身份的九幽令。
入手瞬间,那熟悉的、带着阴邪气息的冰冷触感和沉重质感,如同烙印一般灼烧着他的神经,无声地确认了这块令牌的真实。
一旁站着的桑葵见郭沧盯着那东西迟迟不说话,也察觉出了几分不对劲。
她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大侠,你……”
“是这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郭沧闻言,几不可察地轻点了一下头。
他没有去看桑葵,而是将目光紧紧地锁在了手上那方令牌上,仿佛是在最后确认,又似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冥教……”
“九幽令!”
桑葵一听见“冥教”两个字,原本那捡到宝的期待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小脸唰得一下变得惨白。
她吓得就连声音都变了调:
“这……这是冥教的东西?”
郭沧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还带着一种淡淡的凝重,他对着桑葵解释道:
“此乃冥教教众随身佩戴,用来证明身份的令牌。”
听了这话,桑葵竟猛地尖叫了起来,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证、证明身份?!”
她小嘴大张,惊恐地盯着郭沧手中那块乌漆麻黑、看着就渗人的令牌。
陡然间,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一般,她双手胡乱地挥舞着,一边拼命比划,一边冲着郭沧语无伦次地解释道:
“大侠!大侠你明鉴!大侠你可千万要相信我呀!”
“我跟冥教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是八竿子都打不着啊!我是打小连只鸡都不敢杀,绝对是大大的良民啊!”
“况且,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若是同那等邪魔歪道为伍,岂不就成了忘恩负义的乌龟王八蛋了吗?”
郭沧眼眸微垂,声音清冷地打断了桑葵喋喋不休的自证:
“行了!”
“冥教教众个个武功高强、身怀绝技,你……”
他手腕一翻,将那块被桑葵视为不详的“九幽令”收于袖中,方才继续说道:
“我信你与冥教无关。”
“至于这令牌,则由我收着,就算日后真有什么祸事,也必不会殃及你!”
桑葵闻言,心头霎时便是一喜。
可她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这是……
被鄙视了?
只是桑葵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得郭沧开口道:
“说正事!”
“那个虎爷,他叫你找的樟木箱子,共有几口?有何特征?又是在何处丢失的?”
一听郭沧问到箱子的事情,桑葵便也不再纠结,而是小嘴一撇,愤愤不平地吐槽道:
“几口?他好像没说。”
“特征?好像也没说!”
“就说是前几日丢的樟木箱子,要我来这乱葬岗上找,还说什么必须原封不动的找回来,否则就不给我们结那批货的尾款。”
她越说越气,声音也逐渐拔高,最后竟小手叉腰,直接骂了起来:
“真是混蛋!连话都说不明白!”
“唧唧歪歪一大堆,就说了点屁用都没有的玩意儿,还让我来这鬼地方找?”
“我上哪儿给他找去呀?大海捞针恐怕都比这容易!”
郭沧静静地听着桑葵的抱怨,清冷俊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他的眼底深处,却掠过了一丝了然。
他忽然开了口,平静无波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不必找了!”
桑葵闻言愣了愣,眨巴着一双杏眼茫然又疑惑地望向了郭沧。
“啊?”
“可是虎爷说,若是我找不到的话,货款他就……”
桑葵话未说完,便被郭沧抬手打断。
他深邃的柳叶眼骤然眯起,锐利的目光如鹰隼一般死死地盯着桑葵身后那片被枯树阴影笼罩的坟茔。
在那里,几缕比夜色更浓稠、几乎难以察觉的黑雾正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几乎是同时——
“嗡”的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钻入脑髓的诡异蜂鸣,毫无征兆地在桑葵耳边炸响。
她只觉头皮瞬间炸开,被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感狠狠攫住了心脏。
郭沧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按在了袖中的九幽令上,只觉那令牌竟隐隐透出一股诡异的灼热感。
“是冥教的追魂雾!”
“快走!”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话音未落,郭沧手腕一翻,快如闪电般地拎住了桑葵破烂的衣领。
“闭眼!”
桑葵只觉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如同小鸡崽般被凌空提起。
随后便是一声低喝在她耳边响起,让她下意识地乖乖闭上了眼睛。
呼呼的劲风刮得她脸颊生疼,就算是怕到不敢睁眼,她也能够感觉到郭沧的速度快到惊人。
他每一次落地都轻如鸿毛,紧接着又是更猛烈的腾空。
不知过了多久,桑葵只觉耳边风声渐歇,双脚却依旧没有落地的实感。
就在她晕头转向、惊魂未定之际——
模模糊糊地听见接连的几声“嗖嗖”,紧接着便是一个极其谄媚惶恐的声音响起:
“谢爷赏!天字一号房……”
话音未落,便被郭沧略带不悦的冰冷低呵声打断:
“滚!”
于是,桑葵瞬间了然,方才的“嗖嗖”之音定是大侠又随手掷出了几片金叶子。
听那声音……
他掷出的金叶子少说也有十片八片!
一个客栈而已,这么多金叶子不是抢钱吗?
只是桑葵还未来得及细算,便觉一股巨大的惯性将她向前狠狠一甩。
随后,她整个人便结结实实地摔进一片难以想象的柔软里,触感光滑冰凉,混着清雅淡香,竟让她在晕眩中恍惚了一瞬。
“咳……咳咳咳咳咳咳……”
桑葵被摔得七荤八素,剧烈咳嗽着撑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晃动,好不容易聚焦之后,她便恰巧对上了郭沧那双微垂着看向她的清冷眼眸。
桑葵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谁知却发现……
她如今正跌坐在一张铺着光滑如水的锦缎、宽大到离谱的雕花大床上!
桑葵抬头看了看站在床边的郭沧,又低头看了看身下的大床。
突然间。
一个荒谬绝伦又让她头皮发麻的念头猛地炸开!
大侠他……
不会是真打算让她暖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