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璇一众被带到的时候,正有个姑娘匆匆从房里走出。
小丫头头上左右扎了个小揪,年纪瞧着与小荷相仿,她端着木盆神色慌张,甫一靠近,血腥味扑鼻。
杜若望见了那一大盆红得发黑的血水,忙问:“小姑姑怎么样?”
小丫头吓得不轻,哭丧着脸直摇头:“一直吐,都是血。”
晏璇侧眸,与孟珎不约而同对视上,想那苍翊为了震慑应是动了些手脚,不说常人,习武之人照这般吐法也撑不了片刻。
杜若不敢耽搁,赶紧请她和孟珎进去,其他人则在外间等着。
晏璇让晏曜也跟上,她药箱里能派上用场的东西不少。
屋内,任铃铃就躺在窗下的竹榻上,身旁空木桶里已落了许多沾血的布巾,她双目紧闭,面如金纸。乍一眼,情况属实危急,晏璇不能掉以轻心,按着苍翊的手段,即使他留有一手,也绝不让人好过。
给任铃铃服下一粒养元丸,孟珎着手把脉施针,晏璇则拿过布巾闻着上头的血味,用手指搓了搓有些干涸的血迹。
杜若屏息等着,既着急知道结果又怕扰了两位的诊治。
“断肠散和封喉剑,还有一种没见过的毒,先止血吧。”
孟珎说着,接过晏曜用药酒处理过的薄刃小刀,欲往任铃铃的左手心割去。
“慢,既是止血,为何还要动刀?”杜若皱眉道。
孟珎眉眼未抬,手上一顿:“放毒。”
一时间,杜若张口结舌。
晏璇已经明了此人一遇事就是这样,急中生智还是急中失智没个准头,她忍不住扬唇:“那两种毒,药性剧烈,须尽快逼出,请相信师兄的针法。”
她边说边用帕子擦手,视线往屋内转了一圈,朴素的陈设不像任铃铃的喜好。
竹榻上方的墙头挂有一张落日弓,色泽暗红发亮,因着从前花奕常在她面前讲解武器,她倒也听进去一点,认出面前的这把绝非凡品。
再是旁边的小几上,除去装有冷茶的紫砂壶,摆着一口白瓷瓶,同先前堂屋里看到的一样,里头插着一些花,紫缨花也在其中,这抹鲜妍算是屋里为数不多的亮色。
晏璇看得怔怔,杜若见此问道:“晏姑娘,这花瓶有何问题?”
“没什么,觉得这紫色的花挺特别的,在别处没怎么见过。”晏璇道。
“是紫缨花,岛上的花圃里有种。”杜若低头看向昏迷着的任铃铃,“平时都是小姑姑在照料。”
“哦,这花是流云岛上独有的,还是?”
“……”
杜若的表情变得有些空茫,似乎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也是,眼前有人危在旦夕,而她还能事不关己地纠结着几朵花的来历。
但是转念一想,是不是情况并非危急?果然,杜若的声音带了几分期许:“小姑姑中的毒,晏姑娘和孟先生能解?”
晏璇:“且再看,师兄不是还在为铃姐姐施针。这会,我有些别的话想问问……任管事?”
“……”杜若轻吸口气,“还是称在下杜若吧。晏姑娘,你想问什么?”
他这是摆明身份,以为她要质问时天辰的瞒骗?晏璇挑眉,他们离开南塘时,他又是乔装又是改回姓氏,不可谓不是忠心为主的表现。
晏璇:“我们来此仅为了给病人看病,苍翊的事是意外。”
“在下亦未多想。”他发出一声自嘲的低笑,“不若说正是在下轻敌,才引狼入室酿成大祸。”
大祸……在苍翊眼里,大概只是小打小闹了一场。不过基于那人过去的名声,杜若会担心也无可厚非。
上门为寻一个女子的下落,晏璇不明白为何会僵持到这一步。
“恕我多嘴,流云岛上内外通婚是禁忌?”
杜若:“什么?”
晏璇:“外头说岛上的人不与他们往来,那双方偏偏有了嫁娶之事,该如何?”
杜若摇头:“没有这种规矩,也没有这种可能。”
没有可能,那金渊是来这吃山泉鱼的?
晏璇叹气:“好吧,我再多问一句,素秋姑娘真的病逝了?”
杜若稍顿,眼神有所游移。
晏璇心口微提,她虽不喜金渊,此刻却希望他不至于一败涂地,对那名女子来说当年事或成过往,会不会也心有症结呢。
“我说不知晓什么素秋金秋,晏姑娘可会觉得在下是故意哄骗?”杜若苦笑。
晏璇:“……”
孟珎也偏了偏脑袋,眉头轻皱。
杜若:“在下幼时便离岛,鲜少回来,此间未听说有此人。既然太师叔出面,那应当是真的。”
一些出乎意料的回答令晏璇稍怔,她隐约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孟珎抬眸:“若是化名呢?”
对啊,在外闯荡有个马甲稀疏平常,不说杜若,连时墉躲在这养病还要叫什么明叔。金渊花了许多年才找来流云岛,要是一开始便知对方身份早有了别样的结局。
晏璇点头:“十之八/九。一名与金渊差不多年纪的女子,长相妍丽,性子大约灵动风趣,爱憎分明,在人堆里一看就很出挑的那种。”
孟珎:“师妹何以知晓?”
“哦,我从十一和乔羽那听了不少,金渊曾是江湖上有名的玉面郎君,当时武林诸多女子为他倾倒。”晏璇撇了撇嘴角,“想他那时青春隽秀,风光无限,岂会看上一般女郎。”
杜若:“……”
晏璇:“杜管事,岛上可有符合的人选?”
杜若沉眉,垂头不语。
晏璇:“苍翊并非寻仇,否则不会与任岛主说得有来有回。杜管事,你好好想想,或许可以化解一大旧怨。”
见他呼吸深缓,晏璇知他是听进去了。她还想继续问紫缨花的事,侧头看了眼晏曜,少年捧着师兄的针具正望着墙头出神。
他在看那把落日弓?
“怎么了?”晏璇拉拉他的衣角,低声问,“觉得这把弓很特别?”
少年惊了一跳,然有些腼腆道:“嗯,好看,好像……在梦里见过似的。”
“从前被……罚练,夜里几次做梦,刀啊剑的,也梦到过拿弓射箭。小姐,我……是不是很奇怪?”
又弱小又怨毒,什么都做不了只会臆想着杀掉那些痛苦、不堪的人啊。敢想不敢认,此刻他也是假惺惺在向人吐露。
而小姐,你靠近了这样的人,他就会像水蛭一样牢牢吸附,绝不会再放开一星半点。
少年露出赧然笑意。
晏璇的脑袋一瞬嗡嗡的,盯着少年时的心跳不由加快几分,某个快要成形的念头在胸腔横冲直撞。
“杜若。”她忍不住喊道,打断了还在思索中的人。
被直呼其名的男人有点懵:“晏姑娘,抱歉,我没能——”
“不是,我想问……”晏璇说得比他还急,一下呛咳起来,“咳咳,问那个岛上……”
“莫急。”
孟珎眼疾手快,从小几上拿过茶壶倒了一杯茶给她:“先缓缓。”
晏璇呛红了脸,接过茶水抿了口润嗓,看了晏曜两眼才迎着杜若疑惑的目光继续道:“十年前,具体时间我也不清楚,大概就是在相近的几年里,流云岛上有没有走丢过孩子?”
杜若定住般只眨了眨眼,许久才挺胸深吸了两口气。
他大睁着眼,看看晏璇,又不可思议地打量少年,虽然在来岛上的路上他已观察数次。
“没有,从没听说。若是有,阿枫不会不同我说起。”
他摇摇头,似在肯定自己的说辞又似难以置信,轻喃道:“或许,可是那也……不可能啊,怎么可能,不对……”
一旁的少年已悄悄垂下眼眸,晏璇未察,只觉得杜若口中的“不可能”更有“可能”了,难掩雀跃地向孟珎投去询问的视线。
孟珎开始不明白她要的结果是什么,如今懂了,它不只关乎着一个少年的过去将来,也暗含了一位同命相惜者的期盼与缺憾。
他心有酸涩,眼神愈发柔和地回望她。
“唔……什么可能不可能,金秋素秋啊,老娘的脑袋,嘶……疼死了。”
榻边响起了呻吟声,晏璇几人的目光顿时扫了过去。
杜若惊喜道:“小姑姑,你醒了?”
“荼荼?”任铃铃睁着迷蒙双眼,想起身却发现不能,碰到了手上的伤口龇牙咧嘴起来,“那个杀千刀的乌龟王八蛋,姓苍的狗东西呢?”
“铃姐姐,你体内毒素未除,切忌冲动。”晏璇望着她无血色的淡唇道。
孟珎捻起银针在任铃铃两处手腕上各扎一针,眼见着人胸口平复,气息缓和下来。
“晏丫头?是你和你师兄救了我?”
晏璇:“暂时压下毒性而已。”
任铃铃微喘道:“那王八羔子什么来历,是故意来岛上撒野的?”
杜若微晃了下头镇定心神,回道:“曾经的阳春教教主,擅使蛊毒。他……来岛上寻一位叫素秋的姑娘,现在已被太师叔擒住。”
任铃铃皱眉:“素秋?我在岛上几十年没听过,我看他们就是故意找个由头想要使坏。”
“你的手,还是不要乱动的好,会流血。”晏曜小声提醒。
任铃铃“嘶”一声将左手放平,侧眸打量少年:“你这个小娃又是?”
晏璇:“铃姐姐,他是之前与我们走散了的小曜。”
任铃铃:“哦,是你,找到了就好。”她惨淡的面上含了一点笑意。
晏曜颔首,听孟珎的话递过去一个小药瓶,看着他为任铃铃将伤口包上。
杜若在榻前走动两步又停住,搓动着双拳一时说不出话,抬眸瞥向晏璇。
晏璇:“?”
不懂此人何意,晏璇趁着人少向任铃铃旧话重提,顺便问起紫缨花的来历。
“听丫头说的,我还是找不出与之相当的人来,他们……真的没有找错地方?”
若真寻错地方,可就成武林笑话了。况且,任妄之已认下。
晏璇肯定地点头。
任铃铃:“至于紫缨花,是师伯教我栽种的,据他说这是师伯母的心血。”
晏璇凝眉:“只在流云岛有?”
任铃铃莞尔,有些自得:“嗯,可说是独一无二。”
话落,晏璇定定看她,忽而陷入一片沉默,晏曜也半抬起脸,望向重伤后依旧不失昳丽风采的女人。
任铃铃被盯得不自在起来,敛了笑意问:“怎么了?对了丫头,我的毒要是解不了会如何?”
许多不经意的巧合在脑中交汇,晏璇恍惚着,直到背后贴上一只手,沉稳而有力,她挺直了背,接收到孟珎始终安定的眼神。
“铃姐姐,让我再给你把个脉吧。”
室内安静,烛火摇曳,每个人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之中,暗流涌动。
此时,竹帘一阵晃动,在夜里发出哗啦巨响,花奕一脸愤恨快步进来。
“阿璇!”
“任妄之叫了人来,问他师侄的伤怎么样。那姓苍的,不知脑袋被什么踢了,指名要和师弟打一场,若师弟赢了就给解药。”
晏璇:“……”
杜若嘴快道:“若输了呢?”
花奕转头瞪他:“本就与我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谈何输赢!”
“是,在下孟浪了。”杜若忙作揖赔罪。
孟珎长睫微颤,袖口下的手蜷起紧握,侧过身对着花奕。
“他还说了什么?”
花奕张了张嘴,眉毛耸立,一副想将人咬碎了的模样。
晏璇心底顿时泛起烦躁,她料定那厮又在大放厥词,明明他们在这想着要如何破局……
花奕缓了好几口气道:“他说,若他赢也可以给解药,但是……”
“但是?”
“他要前辈认下阿璇和他的婚约。”
晏璇:“……”
呵呵,拳头真是硬了,好想当面给人一拳干到严山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