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挡的竹帘被蛮力震碎,大半散落在地,司珩和任妄之就站在两端,泾渭分明。
杜若、任枫枫随后才到,神色复杂看着一地狼藉,悄悄打手势屏退了其他人。花奕甩开身旁桎梏,跑回司珩后方站定为其助威。
三对三?没在怕的。
晏璇呼吸微促,再来几次这种意外她也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了,心中纳罕任妄之到底为何,抬头间就见那人欲剜其肉的目光。
哎,他这半点不藏的样子真像反派啊。
任妄之瞥过榻上的任铃铃,对司珩道:“江湖上几时多了新面孔,峒山派的还是灵山剑派?”
司珩不屑,冷道:“区区镖局镖头而已,任岛主高看了。”
任妄之:“我不管你是何来历,既在岛上,便叫你的人不要做多余的事。”
“多余的事?”司珩皱眉,侧头看向晏璇哼笑,“小璇,他是说你多余为人解毒了?”本来他就不愿晏璇来流云岛,诸多不顺,不如趁早离开!
晏璇在意着任妄之怒吼而出的话,那蛊虫在身长年累月必伤脏腑,还要让人忍受永无断绝的隐痛,何以说她要害死任铃铃。
师父手札中有记,失魂散常以魇术致人记忆残损。任铃铃忘了什么,晏璇猜测唯有那段过往,她的女科虽不算顶好,但不会摸错脉象。
晏璇怕再深想下去就要钻牛角尖,脑子里隐隐冒出郦城那个鬼地方,脑补出任妄之杀人灭口的荒唐事。
她暗自心惊却故作天真道:“舅舅,我也不知。铃姐姐身上有旧疾,往常是任岛主在治,我以为他有药就多嘴问了问。”
杜若不可置信地盯向任妄之的后背,任枫枫垂头不知在想什么,脸色白得难看。
任妄之眯眼:“你……”
司珩看穿了自家小孩,配合道:“他会治人?舅舅瞧任岛主方才的架势,还以为要暴起杀人。”
花奕:“那一掌要是没被挡下,说不定就是了。”
任妄之不想费口舌解释,神色酷冷听着,随后偏头问道:“姓苍的已经关入禁室了?”
杜若失神站着,任枫枫瞧了他一眼,微上前道:“是,几位长老师伯看着,将他们三人分开关了。”
任妄之点点头,忽而对晏璇他们和颜悦色起来。他一改怒容,又成了稍显威严的大长辈。
“天辰叫诸位来是替他舅舅看病,老夫待客不周,让诸位卷入了麻烦。天色太晚,荼荼,快带人先去歇息,早些治好了长明的病,也好让晏姑娘早些离岛做自己的事去。”
花奕在旁暗暗咬牙:老东西说什么是什么,怎么不一开始就客客气气的,还将她的破妄抢走。
余光中的任铃铃已陷入昏睡,晏璇同孟珎对视,知晓是施针起了作用,再看他们一群人,邋遢又疲惫像做了苦力回来,整顿一番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也好。
“好啊。”晏璇笑道。
杜若心事重重地将人送到了原先准备好的屋子,院子外还“贴心”地留人巡视。
他欲言又止,困窘忐忑,晏璇瞅得心烦直接将人打发了。
洗漱换衣后,花奕自然要贴着晏璇说悄悄话,奈何晏璇实在肚饿。好在任妄之没下什么刻薄的禁令,孟珎可以借厨房去做饭。
晏璇想吃面,煮一碗是煮,煮两碗也是煮。于是,大半夜的,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开始嗦面。
“等等,叫上十一。”晏璇道。
花奕:“那丫头平时都藏哪啊?”
没等话落,窗下传来响动,一个黑色身影倏地翻窗而入,几步来到了桌前。
晏璇朝她笑笑:“来了,坐下吃些吧。”
十一不大好意思,端了面碗坐到了一旁,靠近窗口还能听到外头的动静。
花奕嚼下嘴里的面条,小声问:“蛊毒真是任妄之下的?我觉得他们岛上的人都怪怪的,任铃铃性子要强,武功看着也不弱,谁能强迫她?说不定是她自己种的蛊,任妄之嫌你碍事了。”
晏璇捞着面条的手一顿,抬脸静看着她。
花奕咽了咽口水:“怎么了?我乱猜的。”
晏璇摇头低语:“是我没想过的可能。确实,天底下不是所有母亲都会疼爱自己的孩子,总有例外,更不说遭遇非难的……”
听了花奕的话,她突然不确定,女子未婚有孕会否觉得不堪耻辱而选择摒弃这段过往,她自以为的为她好实际是在揭人疮疤……
“什么母亲孩子……”花奕不解,挠头道,“和任铃铃有什么关系?”
她望着晏璇怔忡的神色,虽不明白为何会突然提到母亲,但一下想到她的身世,忙不动声色宽慰:“不过,做娘的哪有不爱孩子的,说句大逆不道,要是不喜欢早早将它落了,何须等着十月怀胎才来后悔。”
晏璇张了张口,瞥见身旁默默吃面,快将脸埋进碗口的晏曜,想自己真是越说越错。
孟珎递来一块帕子,轻拭过她嘴角汤汁,晏璇愣愣对上他轻软溺人的眉眼。
“一个人如何变化,脾性总是难改。相处虽短,你觉得她如何?”
晏璇:“……”
花奕咕噜:“你俩打什么哑谜?听不懂。”
司珩为陪着晏璇才吃了几口,此时放了碗筷,正色道:“小璇,少掺和他们岛上的事,也不用理会苍翊,你记得我们要尽早赶去找你娘亲。”
“记得。”晏璇顿了顿,想着如何开口才不算突兀,“我并非要胡乱掺和,只是她确实与我有干系,事情说来,与我之前跟任铃铃说的一般,有些匪夷所思但也绝非无稽之谈,不得不叹是上天的安排。”
花奕的疑惑更甚,晏璇含笑示意她稍等。
“师兄与我都为她把过脉,我肯定她曾怀胎生产,可与她交谈中我发现她对此毫无所觉,表示至今未婚配。起先,我有过疑虑,或是此事为女子私密不宜暴露,任铃铃不愿提及也情有可原。可意外突袭,我们给她解毒时发现了她中有失魂散,那便不是她有意隐瞒。”
花奕惊愕中恍然:“你的意思,任铃铃因为失魂散忘记了那段过去。”所以方才,阿璇才纠结母亲与孩子间的感情问题。
晏璇点头:“我本肯定蛊毒是任妄之下的,又突然不确定起来。听了师兄说的,以任铃铃洒脱不羁的性子,我想她干不出这样的事。”
司珩皱眉:“就算人过往有秘密,与我们之间的维系也没多少。”
晏璇长叹一声:“舅舅,这儿并非郦城,若是孩子正常降生,你觉得他去哪了?”
“孩子?”司珩不觉深吸一口气,“若任妄之是那下蛊之人,很可能就……不对,孩子……”
他的视线往周遭一扫,很快锁定住绷紧着背脊、静如鹌鹑,似要将自己埋入地底的孤单少年。
其余几人皆随着他的目光看向了晏曜。
“这……怎么……”花奕嗫嚅着,终究未说出完整的问话。
没有急着安抚少年,晏璇继续抛出自己所察觉的细节。
“流云岛上有花叫紫缨,是任妄之夫人培植出的特别品种,后由任铃铃一手照料,在离岛不远的荒野上出现了此花,小曜曾摘来送我,他说儿时有人告之他花的名字以及能带来好运的寓意。”
“在迷雾林中,也是小曜意外发现花的秘密,才和我们顺利相见。”
“或许听来很不可思议,可世上的巧合总不是那么巧。任铃铃屋中挂着一把落日弓,她虽长得柔媚妍丽,可背肌有力,手臂长直有形,那弓该是她得意的傍身武器。小曜流浪在外时,时常会梦到握着那把相似的弓引弓射箭,这是他潜意识中的自我保护。”
“对于小时候发生的事,陪在身边的人的形象、样貌我们或许模糊不清了,可在哪个场景下、去做了什么、遇到过什么却能依稀记得些。他记不得任铃铃,任铃铃教予他的,他还留有印象。”
孟珎倒来一杯茶,放在她手侧:“润润嗓,慢慢说。”
晏璇舔了下唇,才觉说出这一段就耗费了她不少心力。
她抿了口茶想再开口,少年低沉地打断了她。
“小姐,不要再说了!我是我,她是她,我们没有半点关系,没有。”
他说得决绝又有力,可按在膝上的双手止不住颤抖发白,好似不抓紧些,他整个人就要陷入无底的黑洞。
明明那么在意,明明在她面前早不自觉露出了对任铃铃的渴望……
晏璇想上前拍拍他,让他不至于看上去脆弱无依到快要碎了。
“臭小子!说什么呢!”花奕起身,一掌拍在少年的肩头,他被震得离凳几寸。
“怎么对阿璇说话的,你以为阿璇是有多闲,她是为了谁才去惹上任铃铃那点破事?”
花奕拧着眉,痛惜又无奈地盯着少年:“她大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管,把你栓在身边当个忠实听话的小弟多好。为了能让你认亲,她得到了什么,要不是师弟和前辈在,任妄之那一掌下来,我看你得去地府找你的小姐!”
晏璇:“……”
或许花奕的语气太过恶狠狠,少年一下抬头,眼眶红似血,本就湿润润的眼睛雾气一片,难受、委屈、不甘几种情绪交织,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唯唯诺诺无知的少年了。
“师父……”
“别喊我师父!”
晏璇眨眨眼,伸手偷偷拽住了花奕的衣角,孩子心情复杂可以理解,可别把人吓坏了。
结果,花奕回首就是一记眼刀:“发现了这么多事,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跟师弟两个偷偷摸摸的干些什么好事!”
怎么就偷偷摸摸了……晏璇心塞,她明明光明正大,和孟珎一点都没避着。
十一目瞪口呆吸着面,难怪小晏子总盯着小孩看,她还以为她特别不放心那小子的安危。
看了一场闹剧,司珩有些怔忪,他对晏璇救这个帮那个从来睁只眼闭只眼,这世上就没多少人是值得付出的。可此时,他心里回过味来,从南塘救下那小子到现在挖心思给人寻亲,她其实心里一直惦记着阿姐……
少年哭得一抽一抽,差些当面对着晏璇跪下,孟珎按住了他,让他听晏璇把话说完。
花奕哼道:“还有呢?”
晏璇讪讪,笑又不能笑:“只有一点猜测,说不准。”
“小曜。”晏璇叹息着喊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要急着给出答案把自己困住了。”
“在湖心镇那晚,我与师兄在面摊老伯那听来一个故事。”
晏璇细细说完了那段母子离散的忧伤往事。
“虽然现在没法向老伯打听证实,但凭直觉,我相信任铃铃是一位好母亲。再等一些时间好吗?给彼此一个机会,她什么都忘了真的很不公平,也很可怜。”
“嗯。”
少年忍不住伏在晏璇膝头放声大哭。
*
“咔哒。”
铁器掉落地面发出碰撞声响。
苍翊扭了扭手腕,端坐在密闭室内的唯一长凳上。
“方才,姓杜的同任老头说了什么?”他朝着暗色中的人影说道。
乔羽拱手:“回公子,隐约听到是晏姑娘要他交出什么解药,具体的属下未听清。”
“解药?”苍翊哼笑出声,“莫非任老头还学我办事?小璇妹妹怎么不找我,我可比他懂多了。”
乔羽:“……”
“金渊和敬澈呢?”
“敬澈受了点内伤在隔壁调息,金渊……金渊还在黯然神伤。”
“不中用的东西,想要知道他女人的下落,就叫他马上滚过来。”
“是。”
门扉吱呀打开,照进室外一缕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