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交·夫妻·君臣

    四、故交

    秦王冠礼上那场被他以雷霆之势镇压的叛乱,并没有在幽禁太后、族诛嫪毐、清剿所有党羽部属之后彻底落幕。

    次年,吕不韦罢相。

    至此,嬴政终于真正肃清内朝,继掌大权,既而一步步践行自己阐并天下的野心。秦王的铁骑所向披靡,几乎无往而不利。

    山东六国于是争相割地献宝贿赂强秦,最为弱小的燕国,选择了送太子--燕丹,入秦为质。

    咸阳宫中,二十七岁的嬴政正细阅着燕国送来的国书,当看到“太子丹”三个字时,他神情微微一顿。下一刻,识海中不由浮现出一张温和亲切的孩童面庞来……

    嬴政与燕丹相识的时候,年纪还很小。

    当年父亲逃归后,母亲带着他寄居在她的旧主--邯郸一户豪族家中。一年多后,赵王消了气,遣人重金求索他们母子,而那户豪族便将他们母子作为奇货献了出来……顺理成章地,前任质子的儿子成了新任质子。

    小质子嬴政地位尴尬,处境艰难,偏还是又冷又硬的脾气,半点儿不讨喜,所以在孩子堆里,理当所当然地被欺负被孤立。唯一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孤立他的人--就是和他一般处境,一样弱势的燕丹。

    于是,两个同病相怜的小孩子在周围一众同龄人的排斥与敌意里抱团取暖,相互依偎着,跌跌撞撞一起长大。

    直到此后的许多年,他都是嬴政在这世上唯一称得上“朋友”的人。

    十八年后的咸阳宫中,秦王嬴政目光静静落在手中这份国书上,滞了许久。

    不久,燕太子丹在侍从随扈下入了咸阳城。当天,秦王嬴政高坐在咸阳宫主殿之中,看着那个一袭秋白色深衣,一步一步拾阶而上,渐渐走近他眼前的青年。

    白云苍狗,世事无常。

    昔年邯郸城里那两个垂髫同乐的稚嫩孩童,如今一个是震摄天下的秦王,一个是被迫入秦的质子。

    “凡你在咸阳一日,寡人便许你一日安乐富贵。”

    御案后,秦王嬴政仿佛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许诺得平静而郑重--如今,身为一国之君的秦王,能为总角之交做的,仅此而已。

    “若,燕丹不恋安乐富贵,唯求早归呢?”跽坐在下首藻席上的青年,闻言沉默了一瞬,而后却抬眼与秦王对视。

    “秦、燕两国已签定国书。”嬴政没有太过意外,这一句答得甚至不假思索,“寡人与你有旧,大秦的千万士庶百姓却没有。”

    不论怎样的深恩厚谊,都不够格作为筹码,换取大秦的利益。

    燕丹无言垂首,久久地沉默了下去。

    未久,太子丹自咸阳逃归。

    之后的数年间,燕丹养死士,寻利器,觅侠客,谋划行刺之事--陆续得义士荆轲,得徐夫人匕首,得樊于期首级。

    秋风萧瑟,易水之上满座衣冠似雪,击筑酹酒,而后,将一场精心谋划的行刺送入了秦国。

    二十年,燕太子丹患秦兵至国,恐,使荆轲刺秦王。秦王觉之,体解轲以徇。--《史记·刺客列传》

    这场震动天下、举世瞩目的刺杀,在秦国大兵压境,燕王亲手斩下太子首级献上后,终于尘埃落定。

    崇台高基的咸阳宫中,秦王嬴政静静看着黑地朱绘的漆案上那只燕国送来的木函里,带着散着尸腐气的血腥头颅,目光滞好一会儿……识海中无意识地又浮现出那一张温和亲切的孩童面庞。

    但,他心底里竟没有多少难过。

    他默默取了枕畔的绢囊,发现左行草上的第三片叶子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枯了。

    五、夫妻

    秦王政二十六年,秦并天下!

    嬴政一手结束了近千年以来的诸侯混战,自此九州一统,海内平定,日月所照,莫不服从!

    这一番震古烁今的功业之下,“王”字已经衬不起他的尊崇地位,所以群臣殿议后,定尊号曰“皇帝”。

    --“应循周礼,当立皇后”。

    自阐并天下以来,政务更加每常秦始皇帝的政务比之前更繁重了许多,每日整整一石的章奏,寝殿中的灯烛时常竟夜不灭……这晚,咸阳宫主殿御案后,他看着沉黄色奏简上那八个婉通浑厚的篆字,目光怔了一怔。

    --立后?

    是呵,他至今还未娶妻。

    当年即位时,他年仅十三岁,未及婚龄。之后的数年间,母亲赵姬并不曾替他张罗过婚事。冠礼过后,他终于能事事自主,却始终没有过娶妻立室的心思……一直到了如今。

    自少年时起,嬴政的生活就被繁冗的政务填满,少有余裕耗在后宫里。宫中那些女子,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群养来取娱的雀儿。对于这群雀儿,他的要求只有一个--不聒噪。

    好在她们很早就明白了这一点,是以他的后宫一向安宁。

    --娶妻?妻者,齐也,那应当是这天下间唯一与他平起平坐,比肩而立的人。

    可如今,纵观天下,世间女子又有谁堪与他俦匹?昔日六国的公主妃嫔们,如今也不过是咸阳宫中供人役使的仆婢。

    至于……情爱?

    想到这里,嬴政无意识地牵了牵唇角,带出一丝无温的讽笑--

    他的母亲,曾是吕不韦身边最得宠的爱姬,只为了讨好他的父亲,就被货物一般转手相赠;他的父母,是明公正道的夫妻,可生死关头,母亲却累赘一般被抛弃;父亲新丧未久,母亲就在宫中与吕不韦暗通款曲,又几曾念过夫妻情谊?不久,她得了新欢嫪毐,又可以为了他与吕不韦反目成仇……

    所谓夫妻之情,男女之爱--他此生所闻所见,统统都是这般的鄙薄轻贱。这样可笑的东西,于他何益?

    “朕无意立后,毋需再奏。”

    秦始皇帝提了朱笔,一字字在章奏上落墨,笔锋犀利而决然。

    仿佛终于挥剑斩断了心底极深处一根幽微又脆弱的丝线,凌厉果断。

    这一天,左行草上第四片叶子彻底枯了。

    六、君臣

    嬴政此生的筹谋太多太多,阐并天下,仅仅是个开始。

    此后八年间,他威服四夷,开拓了亘古未有的广袤疆域;他统一法度丈尺衡器,车同轨,书同文,使九州大地渐渐走向融合;他收天下铁器,铸为金人,希望自此永偃兵戎……

    四十七岁这一年,秦始皇帝的“旧疾”第五次复发了。

    这一次,令他夜半梦魇的人--是李斯。

    半月前,他游幸梁山宫,从山上俯瞰风景,正好见到丞相李斯的车骑浩浩荡荡地出行,排场极盛,于是神色不悦。短短数日后,他再次见到李斯出行,车骑就比上回减损了许多。

    --李斯在自己身边安插了眼线!

    清醒地意识到这点的那一刻,他心头震怒,迅速诏捕了那日随侍梁山宫的所有侍从,严加审问,而最终竟一无所获。

    ——他的侍从,竟这般向旁人效死?!

    盛怒之下,他将一众侍从统统就地斩首!

    这晚,又在夜半时分被一场噩梦惊醒之后,嬴政再无睡意。他披衣起身,缓步于殿中。皎白月光筛过糊绮的菱格纹长窗,朦朦胧胧地渗进来些许,却衬得整座宫殿更加深旷冷寂……

    第一次见到李斯时,他才十三岁。

    刚刚承位的少年秦王,被相国吕不韦架空了所有权力。在文武朝臣们眼里,只是个稚嫩而无助的孩子,甚至有些可笑的牵线木偶,宛如傀儡。

    “或许,一辈子子都要过这种鬼日子罢?”

    最绝望时,他甚至一度起过这种荒谬的念头。

    而那时的李斯,刚过而立之年,出身兰陵荀况门下,怀经天纬地之才,抱济世安邦之志,初入咸阳便得了吕不韦青眼,真正前途无量。

    但,就是这样前途无量的李斯,决然弃了吕不韦这个权倾朝野的贵人,舍了平步青云之路,孤注一掷地站到了这个十三岁的孩子背后。

    “臣李斯,愿倾余生之力,为王上谋事,献计献策,效忠效死!”

    “好。”

    --那一刻,稚气未褪的少年,清清楚楚地察觉到这个字出口时,自己嗓音里微微的颤意。

    之后那些年里,李斯教他经术文章、政务军机;李斯为他定计铲除吕不韦,重掌乾纲;李斯帮他筹划离间诸侯,攻破六国……三十五年相辅,三十五年相佐,三十五年相伴,名为君臣上下,实则如父如师。

    是啊,李斯长他十九岁,恰是他长扶苏的年纪。

    尽管理智如他,心底里清清楚楚地明白--一直以来,李斯所求的都只是一己名利。

    大秦帝国的皇帝在窗前枯立了半宿,最终,只是在次日下了一纸诏令——

    “自今而后,群臣受决事,悉于咸阳宫。”

    从此,那怕帝国丞相,也没有了私自决断政务的权力。

    他枕畔的绢囊里,左行草上一枚叶片边缘泛黄……可始终,也只是泛着这一圈枯黄而已。

    这种情形其实最为痛苦。既无法全然信赖,也不忍决绝舍弃,所以唯有忍受日日梦魇,任自己被心病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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